海苔味的海棠

【茂灵】梦醉象境

1630,3.7w字。为避免剧透,作者选择不预警。又痛又虐,但作者大言不惭地喜欢结局。一定不适合所有人,但如果剧情在你心里留下点什么,那这个故事就是为你而写的。


“向日葵在黎明前凋谢,于是在永夜向上仰望。”



01 向日葵在黎明前凋谢

 

 

 

“知道了,师父。我等会就过来,现在有点事要处理。不用,大概二十分钟就好。”

 

影山茂夫合上翻盖手机,声音徒然变沉,像是自声带更深处发出,在空中打出脆生生的鸣响,震慑力度几乎要使人忘记他的年纪。“那么,领头的是哪一位?”他眼神在众人红得发紫绿得发蓝的外套上停留,努力辨认上面乱舞的刺绣字,迟疑着开口:“喧哗……不死鸟组织?”

 

俗话说得好,没有人永远14岁,但永远有人14岁。尽管影山茂夫已经走过战斗与牺牲、告白与失恋、逃避与成长,世界上总有人还没有遇到长大的机会。自他一朝告白天下知已经两年有余,日本各地的超能力者时不时慕名前来,抹上深紫色眼影,套上奇装异服,或梳爆炸头,或剃瓜皮头,不是求他加入奇怪的组织,就是来找他干架。哪怕花泽辉气自愿担起剿灭中二超能力者的任务且成效非凡,总还是会有漏网之鱼趁着黑醋中社团活动时突然降临刚放学的影山茂夫面前。

 

“正是在下。”二三十个浓妆艳抹的人往两旁分开,另一个浓妆艳抹的爆炸头瘦高个踢着小碎步走上前来,细长的眼瞳像蛇一样居高临下地扫视。“我的代号是Phoenix,取凤凰不死鸟之意,我的名字即是组织的团魂。如何?”

 

影山茂夫没太注意这个人的长相和名字。他的视线笔直穿过Phoenix的肩膀,简单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身处一条小巷中,是从盐中到相谈所的捷径,往日他会走大路晒晒夕阳,但刚刚师父打电话说给他买了章鱼烧,他又恰好刚下体育课,此刻又累又饿,想快点到相谈所吃章鱼烧。小巷两侧都没有居民,左边是某个烟叶科研所的实验楼,右边是废弃好几年的烂尾楼,约莫十层楼高,瓦砾和砖块堆在墙角,爬山虎如镶嵌在水泥里的绿色爪痕向上延伸,几根钢筋从缝隙里探出头来,观察着下面的局势。

 

“你们组成社团是要干什么?”影山茂夫放了心,收回目光,开始清点这伙人的数量。

 

Phoenix发出一声短促的尖笑,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物纪录片里的鬣狗。“我知道你没有称霸世界的野心……影山茂夫,是吧。不过……”

 

“想称霸世界的话还是尽早死心哦。”影山茂夫打断道,“哪怕有超能力——”

 

“唰啦————————————————!!”

 

某个速度极快的声音划破空间里的尘埃向他快速飞来。影山茂夫启动超能力的本能比这个速度还要快,他瞳孔骤缩,展开淡蓝的弧形屏障,随之听到一声金刃相接的“铿”声,那东西余势未消,撞得影山茂夫后移两步,然后才掉到地上。

 

一柄磨得发亮的巨斧。周身环绕着红雾状的超能力,这都很常见。格外刺眼的是斧刃处,涂满某种紫色的液体,粘稠发黑,接触到水泥地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地面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这就不常见了。影山茂夫惊讶地抬起头,“你们要……”

 

声音,后面。少年飞快地将念动力压在上半身,操纵身体向后倒去,几枚针状的东西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撞上他前面的人,顿时血花四溅,恶鬼般的惨叫惊得爬山虎上的麻雀飞得无影无踪。

 

影山茂夫重新站起身,悚然地望着这群花枝招展的年轻人。

 

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状况。倒不是说攻击方式,而是对方的态度。平时惹过来的家伙要么先问他要不要合作干点“大事”,被拒绝后才开打;要么只是单纯想证明自己实力,最高追求莫过于打倒对方。这样上来就动杀心的,影山茂夫确实是第一次见。

 

黑发无风自动,反重力地向上飘飞,这是他认真起来的标志。

 

 

 

三十秒后,影山茂夫反手将Phoenix摁到墙里,后退两步,虹膜泛红,如一丛无声燃烧的火焰,眼神冰冷地望着东倒西歪的暴徒们。

 

“怪物…………”一个瓜皮头揉着红肿的脸,跪在地上哀嚎。

 

影山茂夫洪声道:“你们打不过我的。”他巡视着两侧恶意的眼神,最后望向被他打扁的爆炸头,语气不带情绪:“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为什么想杀了我?”

 

“怎么办啊,大哥……”

 

“我们喧哗不死鸟的野心……”

 

“都别嚷嚷!”Phoenix啐出一口唾沫,伸手试图把脱臼的下巴掰正,瞬间痛得涕泗横流,发出鬣狗被豹子咬后的呜呜悲鸣。影山茂夫伸出两根手指并拢,往左轻轻一挥,“嘎哒”一声,Phoenix的下巴与脸重归于好,他惊恐地吱哇怪叫一声,随后懵懂地在下巴上摸来摸去。

 

“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咖啡厅,就在我打工的地方楼上。”影山茂夫连一点擦伤也没有,只是右脚鞋带有点松了。等会再系吧,他想。

 

他没料到Phoenix再次发出了令人不适的尖笑,很幼稚但仍然能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组织头目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尖声尖气地回应:“你还是不懂啊,影山。”

 

影山茂夫的耳朵鼓膜被刺得难受,他露出一个烦扰的表情,但仍然没有动作,只是扭头盯着Phoenix。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比我想象中还要有威胁。”

 

Phoenix一边撑着墙站起来一边在紫色紧身裤裤兜里摸索,低声嘀咕“得启动计划B了”。影山茂夫注视着他的动作,赞同道:“如果你们要称霸世界,我确实会很有威胁。我们——”

 

后半句话在Phoenix掏出裤兜里的东西的那一刻消散了,就像往水面扔一颗小石子,本期待它会激起一圈圈涟漪,却直接沉到黑深的水底,除了接触水时一声闷重的“嗵”,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一部手机,严格来说,是手机上的监控直播。

 

浅绿色的荧屏,没有任何雪花和卡顿,看起来信号很好。荧屏上的画面他很熟悉,他从出生起就很熟悉。他的父亲。

 

一身淡蓝色毛衣,早上他刚刚夸过很有现在初春的朝气。左手咖啡右手报纸,坐在家里厨房的摇椅上,眉心有一个抖动的小小红点。

 

Phoenix伸手扒拉屏幕,把音量开大,对着手机“呦”了一声。屏幕对面传来一个悠闲的人声,带着几分电流的沙沙喑哑:“哟大哥,一切尽在掌控中。”

 

下一刹那,黑色的小树瞬间长出万千向上伸展的枝桠,惊怒沿着树干顷刻点燃,像核弹爆炸掀起的热浪,以少年的身影为中心迅速扩散,不入流的超能力货色们心中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吹翻在地。刚刚还算得上好脾气的高中生周身绕上血红色的能量,一头黑发倒竖,水泥地、甚至两侧的两栋楼都开始发出轻微的开裂声。他本人怒目圆睁,眼珠缩成两个凝固的小黑点,在巨大的眼白中如厉鬼修罗般,缓缓转向Phoenix。

 

Phoenix被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后背再次撞到墙上,他捏紧手机尖声大叫:“别动!!!你敢动我一下,你家人的头就会立刻开个洞!!!!!”

 

黑色修罗的双眼像两株明亮的球状闪电,一眨不眨地凝视Phoenix。影山茂夫的语速慢到几乎咬着每个音节,几乎和Phoenix的心跳重合:“什么尽在掌控中?”

 

“你说呢,当然是一切了!”那夺目的闪电就像钻入Phoenix的大脑一样压迫他的恐惧神经,他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于是竭力克制自己不看向别处,正面迎上目光:“你的一切!你可敬的父亲,温柔的母亲,现在都暴露在我们喧哗不死鸟的特制狙击枪下!”

 

他粗重地喘了口气,极度惊恐的情绪下竟然硬生生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嘴角弯成鱼钩:“想试试是你赶过去的速度快,还是我们的速度更快吗?”

 

影山茂夫目眦欲裂,头顶上的云似乎都受其影响慌乱地往远处逃离。少年话音嘶哑:“你们没有胆量杀人。你们承担不起生命的重量。”

 

“你敢赌吗?”Phoenix此生没感受过这么强的灵压,后背汗出得比跑了十公里还多,拿手机的手本就孱弱,此刻抖得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但他已经完全沉醉在狂喜和恐惧中,浑然不知自己可怖的外在:“我要是告诉你,我们已经做掉三个人了,我们砍断人的手脚,拔下牙齿做成项链,你敢质疑吗?你敢赌你父母不会变成这样吗?”

 

“你必须去死,不准说话,一个字都不准说,你现在就去死,快点死!”Phoenix已经完全一副疯鬼模样,“快点死,我们好吃了你的能量去完成梦想!”

 

影山茂夫张了张口,Phoenix见状大喊:“Quail!Quail你在吗?!”

 

“哎大哥,要动手吗?”手机对面的声音紧张地回应,似乎读出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

 

倏地一声,利牙收回口中,黑红的能量回流,倒竖的海胆状黑发顺重力下垂,重新贴回少年的额头上。Phoenix这才看清影山茂夫的表情,但他没读懂其中的情绪。说是愤怒,眉头又呈倒八字;说是悲伤,眼睑和细眉又沉沉下压。Phoenix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他猜想这是某种臣服的情绪,于是他挺挺胸膛,伸出左手托住右手让手机更稳当些,眼睛弯弯地翘起。但此刻千万不可大意,他暗暗盘算,如果影山茂夫不买账,他就启动计划C,把那个什么相谈所的监控也调给他看……

 

哒,哒。两声轻微的脚步声。Phoenix炸毛河豚般弹了一下,看到影山茂夫往后轻轻退了两步,右手一松,把书包扔在地上。视线焦点上挪,Phoenix看到少年点了下头。

 

影山茂夫竟然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面无表情。他摊开右手,似乎在向众人展示,然后简短地说:“我要用到这只手。”

 

他接受得太快,以至于旁观的一众杂鱼有种感觉,仿佛影山茂夫脑子里有小心思在骚动。但他平静异常的神情又让另外几个杂鱼有种感觉,仿佛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所有人还在反刍这句话,他已经伸手解开了学兰服的靠上两颗扣子。

 

死并非易事,但凡能操纵念动力的超能力者,身上都永远覆盖一层潜意识造就的护壁,哪怕坠落高楼、被货车撞飞也能保全肉身,何况是他。

 

彩色的能量覆盖在那只骨骼清秀、轮廓漂亮的右手上,接着徒然发力,撕开学兰内里的白T,撕开还沾着汗水的皮肤和淡黄的脂肪。接着他的手指碰到了难以突破的部分,那是坚硬的肋骨。

 

“呃呜……!”影山茂夫低低地闷哼一声,发力捏碎两根肋骨,往更深处摸去。血色迅速自指缝喷涌而出,或深或浅,在泛红的夕阳下闪着并不明朗的光芒。

 

他似乎找到了,手指摩挲着其轮廓,沿着边界摸索,尝试切断这个器官和其他组织的联系。他的上身不住地往前倾,却稳稳地不倒下,像一个意志坚韧的不倒翁。喧哗不死鸟虽然杀过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小巷里寂静无声,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和影山茂夫几乎无声的低呼。

 

“哈……啊……呼啊……!”少年似乎觉得体内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开始捏住那个东西自胸膛往外拖拽。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他每往外拖几厘米都要努力地喘口气,吐出的气体越来越冷。半分钟后,一颗拳头大小的器官终于被扯出,连带着大量黑红的血液喷射而出。但凡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个位置有什么东西。

 

一颗通红透亮的心脏躺在影山茂夫掌中,某些细长的血管还未完全分离,眷念地依附其上,淡黄的筋膜沿各个心室蔓延,它甚至还在微微跳动,浅红色的血从超能力造成的切口泵出,溅到Phoenix脸上。

 

影山茂夫将那独属于他的心脏扔到地上,只低头快速地扫了一眼猩红的痕迹,转头依恋似的望向某个方向。灵之类相谈所的招牌在两条街外露出灰白的一角,与澄明的天空交接。他还没有长得很高,只能看见一个“霊”字,师父名字里也有这个字。

 

十秒后,视野里的招牌被暗黄的土砖和血红的水泥地代替,不倒翁倒下了。

 

嘈杂的人声立刻响起,如蚊虫擦过树丛,几双慌乱的脚从面前踏过,似乎在商量怎么善后。有人试图搬起他,有人捡起了他刚刚扔在一旁的书包。

 

其实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没想到呢。影山茂夫没来由地想着。头撞到了,好痛。

 

如果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是不是可以想到什么话术,和对方周旋一下?可是他说只要我敢说一个字……该怎么办才好啊。

 

是不是就像和人吵架后,晚上回家躺在床上心想哪儿没发挥好差不多?也许我可以说…我该说什么呢?我怎么没有反应过来呢?

 

啊,师父。一圈又一圈的黑色从影山茂夫的视野外围渐渐向内逼近。师父。

 

如果是师父,一定能完美又漂亮地解决这件事吧。

 

不过人总有没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只是这次是我。也还好。

 

灰色西装在门缝后露出半个轮廓,师父背对着他,手指上燃着半截劣质香烟,白雾直直上飘,像一丛孤独站立的游魂。

 

师父。师父。

 

师父。

 

 

 

……

 

 

 

约瑟夫卷起舌头,收缩下颚,放松嘴唇,发出“啵”的一声。

 

三个直径依次递减的烟圈欢快地冲出,打着向内的漩涡飘向空气里。他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哥,爹,爷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觉得好玩,真的没别的意思……”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弯腰走在前面,双手被白色的水泥封住,一步一晃地迈着小碎步,鼻涕眼泪糊满脸。

 

“用超能力炸井盖,好玩,哈?”约瑟夫愉快地往中年人的后背拍了一巴掌,“谁叫你撞上我了,咱们到警局好好聊聊去。”

 

约瑟夫,政府编内人员,超能力犯罪专项整治小组组长,能力是【白噪音】,此刻正在便衣执法。他探头看了看大路,正是初高中生放学的时段,领着这么个人过路恐怕会造成社会不良影响,于是他又拍了中年人一巴掌:“我们抄个近道。”

 

两人左拐右拐,沿着烟叶科研所的围墙绕行。中年人屏息凝神,正试图凝聚念动力破坏手上的水泥,突然听到约瑟夫在背后“嗯?”了一声,他以为小动作被发现了,炸毛似的哆嗦着回头,却见这警察注意力完全没在他身上,直直地盯着前方,眉毛一边上扬一边下沉,神色狐疑。

 

二三十个穿着惹眼,发型夸张的年轻人迎面走过来,仪态和神色反而与个性的打扮格格不入,个个瘸腿捂脸,脸色灰白,眼睛里涌动着异常兴奋的亮光,语速飞快地交流着什么。

 

“喂!你们等一下!”约瑟夫高声喊了一嗓子。聚众斗殴?还是别的什么?

 

领头的爆炸头侧身茫然地盯了他几秒,唐突地怪叫一声,声音尖得差点把约瑟夫鼓膜刺破:“啊啊啊啊啊啊警察快跑——!!!!”其余人这才注意到约瑟夫和他拎着的中年人,一个瓜皮头腿一软,如丧考妣连滚带爬地跟着大叫起来。

 

这就是出事了。约瑟夫猛吸一口烟快速吐出,白烟利剑离鞘,顷刻在空气中凝成固体,如倒灌混凝土封住猎物的行动。领头人举起手机,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就完全陷进白烟里,手机在强压下“喀嚓”一声碎裂。

 

“我感觉到超能力波动了,你们聚在一起想做什么?”约瑟夫揪着领头人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想进一步追问,映入眼的却是脸上大块大块的喷溅状血迹,还没完全干透,在夕阳下金粉似的闪烁。约瑟夫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厉声发问:“你们伤人了?!”

 

爆炸头神智不太清醒,眼珠乱转,鬼哭狼嚎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掏的,他他他他自己把心脏挖出来丢掉的不是我不是我……”

 

约瑟夫骇得舌头差点打结,冷汗似乎逆流而上,从脊柱窜到大脑,把困意吹得无影无踪。他对着爆炸头的右脸狠狠来了一拳,拎着暗红色的衣领,恨不得把他从白色混凝土里拖出来揍一顿。“谁?!还活着吗?人在哪?!!!”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了!丢在小巷旁边那个烂尾楼里了啊啊啊是他自己和我没关系啊啊啊啊——”爆炸头哆哆嗦嗦地尖叫,鼻涕眼泪向下倾泻,和血汇合后流到约瑟夫颤抖的手上。

 

约瑟夫左手伸进外套内兜,快速摸出对讲机接通:“呼叫驼鹿,呼叫驼鹿,我在味增街烟科所东侧围墙抓到一伙人,你过来帮我看着,我现在去找受害市民。结束。”他回头瞥了眼已经吓傻的中年人,补口白烟把他包成蛹扔到地上,拔腿冲向废弃大楼。

 

大楼没有通电,这伙人应该不会把人扔到高楼层。约瑟夫喘着粗气在横七竖八躺倒的建材里穿行,脑子飞快地运作。房开商砌筑完外墙和构造柱后就撒手不干了,防水层都没刷,楼被雨水和植被啃噬得严重,霉味和灰味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中滋滋发酵,争先恐后地往约瑟夫的鼻子里钻。

 

“呼……呼……”越过一摞锈蚀的钢筋,他终于找到了目标。一个少年,身着黑色学兰服,看起来和他几分钟前在外面见到的高中生并无不同。约瑟夫强压咳嗽的欲望绕到正面,看清此人是谁的一瞬间,他连连后退,后背撞上潮湿的砖墙,把他的心一同凝结成冰冷的石头。

 

“怎么是你……”他喃喃自语,上下牙打颤,“怎么会是你,你可是……你可是……”

 

“影山茂夫……”

 

 

 

02 痛觉在低空等待降落

 

 

 

3月19日下午5点40分,调味市某16岁高中生放学回家途中,被邻市犯罪团伙“喧哗不死鸟”组织以暴力手段挖出心脏后死亡。该组织将其抛尸至盐中附近的废弃楼宇,几分钟后被我市警方逮捕。“喧哗不死鸟”成员宫野山鸡等三十余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招供此前还有三人被害。为保护隐私,受害者信息作不公开处理。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提防不法分子犯罪。

 

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如蛋糕胚上抹奶油,修抹不平整的部分,斟酌抖出不会引起市民恐慌的字句。超能力的存在,影山茂夫的死因,秘密警察的行动是焦黄的蛋糕芯子,隐在不会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最好,享有知情权的只有受害者家属朋友,也许他的师父也能算一个。不过政府编内人员出场那部分就不必跟任何人提了。

 

灵幻新隆铺开报纸,垫在厢车底部的彩钢板上,回身向车下示意:“可以了。”

 

两个男人穿着亮蓝色背心,卷起裤腿和袖口,冲他点点头,喊着“一、二、起”的号子,抬起一个一米高的瓦楞纸箱,嘿咻嘿咻地搬上车来,灵幻新隆赶忙把黑领带甩到后背上去搭把手。箱子并不是很沉,他一边留意着别把垫的报纸踩移位,一边稳稳地把箱子放好。

 

好了,现在只差那个土黄的印第安人摆件和两幅挂画了。其实不该穿这身西装来搬的,但更有弹性的灰西装已经收进箱子了……算了就这样吧,没差。

 

他扶着车厢壁跳到地上,扭头向两位搬家工人招手:“不用跟上来了,我一个人能抬下来。”对面客气地咧嘴一笑,说:“本来也没做什么,先生您的行李不多。”于是灵幻新隆不得不又象征式地露出礼貌笑脸,回应:“哪里哪里。”

 

他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操纵着身体向前,直行十步,迈二十级往上的台阶,左转,直行,推门。现在他站在灰白瓷砖中央,右侧草绿色百叶窗拉到最高,白得扎眼的阳光直直射到空旷的房间里。他突然回想起五年前他也在相似的位置站过,那会儿觉得空间挺大,就这个价位租到很值;后来人越来越多,漫画书、各种摆件和糖果堆满屋子,他又觉得有点拥挤。而现在东西基本搬空,钢筋混凝土小盒子露出原来的面目,他才意识到那拥挤感不过错觉,在这喊一嗓子会有回音的空间里,连他影子的出现都显得突兀。

 

他绕过亮皮沙发,拿到那个印第安人摆件,把挂画夹在胳膊下,正打算推门出去,迎面怼上来一张陌生的脸,吓得他差点蹦起来,只差把挂画拍对方脸上,小碎步惊恐地后退几步,这才看清是个模样青涩的年轻人。

 

年轻人没想到会吓到他,脸马上红了,视线在他和空落落的屋子间游移,不好意思地开口:“您是屋主吗?”

 

灵幻新隆长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挂画在手上的位置,开口:“我是租客,这段时间要搬走。如果你是看到外面的招牌上来的,很抱歉我们已经不干了,请回吧。”

 

“不不不。”年轻人连连摆手,竟然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展示给灵幻新隆:“我在找地方开理发店,如果您要长期搬离,可不可以把这里转租给我?我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就是大学毕业想创业……”

 

年轻人怯生生地打量灵幻新隆,看见对方面无表情,眼下有些斑驳的暗影,一身黑西装还系着黑领带,心道糟糕,这人不会刚奔完丧吧,自己这个时候打扰会不会触对方逆鳞,但是已经开口了……

 

年轻人心里还在嘀咕,灵幻新隆开口:“可以。”

 

意料之外的爽快打断了脑回路,他接连“咦咦”了两声,瞪大眼惊喜地看着前辈,急忙伸手去握,又发现对方现在没有空余的手,脸唰一下红了个彻底,吞吞吐吐,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灵幻新隆平静地看着他,但注意力却又不像在他身上,而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茶金发色的前辈无声地呼了一口气,说:“我短期不会回来,这边发生了些意外,工作做不下去了,家父又刚好打电话来说老家生意需要人帮忙。”他朝办公桌扬了扬下巴:“房东的联系方式和转租合同在办公桌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我的电话在墙上那个海报上,看见没?明天我有空,我们可以见一面把合同签了。”

 

“好的好的好的!”年轻人完全没预料到这么顺利,感激涕零之下又下意识伸手去握,灵幻新隆正想开口说话,后辈自己反应过来了,竟然顺着伸手的趋势握了握灵幻新隆手上的印第安人摆件。

 

土黄的印第安人面容呆滞,默许了这个尴尬境况的发生。

 

其实灵幻新隆可以摆出那副万金油的模样,说上几句油滑话,教一教这个年轻的社会人,比如什么礼节固然重要但也不可过于刻意,在本来性格上略加语言修饰就好,比如无论做什么都别不好意思,自信才是重要的法宝。但他现在搬东西搬得后腰酸痛,而且不止身体上累,他的后脑和心脏之间仿佛系着一根铜丝,勒得大脑发沉,心脏发飘,这根异物和他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使他永久丧失了一些上个星期还有的细胞。绵延的疲累感麻痹感官,他有点不想费劲去思考什么了。洋葱的外表皮无力包裹内里,皙白涩苦的核心终于暴露在空气下。于是他懒了,懒得咧开嘴笑,懒得动用气力摆出社交姿态。

 

所以他只是说:“那就这样。我还要去拆外面的招牌,明天再谈。”

 

 

 

 

 

……

 

 

 

 

 

“什么东西?!”我惊叫出声,头皮一阵发紧,砰地摁上笔记本电脑。

 

就在刚刚,我正忙着用PS给客人的照片除灵呢,左边的墙角突然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那个纸箱,那个纸箱是不是动了一下?

 

是不是蟑螂啊?这个念头火花带闪电地闯过我的大脑,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啊!!来不及细想,我迅速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掏出两罐杀虫剂,像尊举着贡品的两面佛原地转了一圈,眼睛扫射各个黑暗的角落。

 

要不还是算了?要不今天直接下班?这个想法该死的诱人,恶灵般对着我循循善诱。操作简便,可行性极高,我只要拿起钥匙踮脚走过去就行……可是刚刚的声音就是靠近门口的地方发出来的,我现在过去万一撞上它怎么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纸箱,纸箱真的在动!!!!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往后退,本来开口朝下的纸箱突然晃了一下,翻过面来,一只小拇指大小的褐色昆虫搓着腿爬出来,后背锃光瓦亮,两根触须随风轻轻摇摆。

 

“真的是蟑螂啊啊啊啊啊啊————”我头皮发麻,神经绷到快要崩溃,这怎么办,我要怎么杀它,我要过去吗?它要是过来怎么办?撒盐有没有用?

 

“咚,咚。”正在这个关头,前门突然响起两声敲门声。“谁,谁啊?!”我毛骨悚然,看向走廊。

 

敲门声停下了,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走廊,盼望着谁来救救我——

 

是,一只有小臂那么长的。蟑螂。它的每根体毛都清晰可见,我甚至能看清它的口器,毛茸茸地上下耸动,好像在打量我。

 

我发出了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的惊叫,眼泪迅速地流了下来。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不要不要不要我要跳窗逃跑可是我不想背对它……就在我犹豫的瞬间,无数大大小小的蟑螂沿着门缝蜂拥而入,爬到亮皮沙发、我的海报和百叶窗上。我的叫声陡然变高,在某个顶点变了调,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叩叩叩。我背后的窗户也有声音。我慌乱地将杀虫剂扔在地上,抬手捂住脸,从指缝间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

 

一只巨大的蟑螂腿横在两扇玻璃上,有规律地敲着窗。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找上我啊,我没害过你们啊。我彻底崩溃了,腿再也没法站稳,泪水恣意狂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我束手无策了,在这种时候,这种时候……

 

“龙套……”我的喉咙自己发出了两个音节,我最后能想到的两个音节。

 

铮——————————————————

 

一声清脆的声响彻狭小的空间,像什么金属在碰撞,余音环着上绕了几圈后隐入墙壁,与此同时敲窗声,蟑螂腿与地板的摩擦声一同消失了。好安静。我仍然捂着脸,惊惧地从指缝往外偷看。

 

前门还开着,纸箱也还翻过来,但所有蟑螂都不见了。房间里飘着奇异的烟雾,蓝紫色调交相辉映,边缘洋溢着很多五颜六色漂亮的色彩,纹理像cd唱片的背面一样熠熠生辉。这些烟雾绕着我游走了几圈,随后像我除灵时撒的盐一样碎裂开来,变淡隐去了。

 

相谈所重归平静,而我突然哭不出来了。

 

明明两分钟前还是正午,现在屋内却飞快地暗下来,沉得像泥污的黑褐色从墙角往我的方向蔓延。它们爬上我的脚腕,在我的后背抽枝发芽,很快就要绕上头发。它们嚣张地生长,爬到书架上,爬到电视机柜里,占据每个我熟悉的角落。

 

我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长出来的。我知道它们想要什么。我努力皱着鼻子,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师父。”我听见声音。

 

“师父,很爱哭。”是头顶上方有人说话,糯而沙哑。

 

是他的声音。

 

“我不小心把装着蟑螂的盒子留在相谈所时,师父哭了。”

 

“我说师父是好人时,师父哭了。”

 

“在风暴中拽着我的手和我说话时,师父哭了。”

 

泥污沿着我的头顶往下流,染黑我的眼眶和脸,开始顺着我的嘴和鼻孔往我身体里爬。我没有挣扎,任由这一切发生。

 

“现在,”泥污贴着我的耳朵,吐出我极度熟悉的声音。

 

我闭上了眼睛。

 

“师父为什么没有哭呢?”

 

 

 

 

 

……

 

 

 

 

 

灵幻新隆醒了。

 

闹铃还没响,距离七点还有十三分钟。房间内外都非常暗,外面的路灯已经熄灭,太阳又还没出来,只有几只山雀在远处朦朦胧胧地呼唤对方。房间深处大大小小的相框反射着插线板发出的微弱光亮,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融化成一片噪点。

 

我家可没放这么多相框。这是在哪?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他的第二反应很快跟上了步伐,告知他因噩梦而混沌的大脑:这是老家,他曾经生活二十四年的房间。

 

哦,对,是的。灵幻新隆接受了这一事实。这是他北海道的老家,离北回归线遥远,太阳过来比较费劲,所以这个点天还没亮。他接着抬手摸了摸脸。眼眶是干燥的。他大脑短暂停转了几秒,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灵幻新隆手垂在枕头边,漠然地瞪了漆黑的天花板几十秒,抬手按开灯,胡乱抓了把头发,踩到冰冷的木地板上,用红笔在墙上日历的“9月12日”处画了个圈,摇摇晃晃地走去洗漱。

 

影山茂夫身亡后半年,灵幻新隆一直待在老家帮扶父亲的生意。其实要做的事并不多,他负责待在仓库门口和送货工人确认订货单,打点订货数量。父子俩都心知肚明,父亲是找个借口叫他回来做些正经工作,别再不三不四地鬼混。

 

他拧开浴室的花洒,在等待水由凉转热的间隙抓起梳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脸。

 

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前额的头发垂到鼻梁上方,后脑的则快要落到高领衬衫上。左半边脑袋有根白头发,灵幻新隆伸手拔掉,顺便扒拉了下底下,结果发现内层几乎长了满满一圈白发。他放弃斩草除根,把一旁的头发捋过来盖住斑驳的部分,转而折腾起一缕睡翘的乱发。他的睡眠质量大不如前,常常从黑泥缠身的噩梦里惊醒,眼下积攒着淡淡的黑青,和几道无法遮掩的皱纹。也许是受睡眠影响,他比以前更容易感到疲惫,尽管他的工作接近于坐在仓库门口数鸽子,每晚回家时总是被浓重的乏累裹挟。

 

灵幻新隆懒得再看镜子,正想走到花洒下简单冲个澡,一道铃响抢先抵达他的耳朵。

 

“嘟噜噜噜噜噜——嘟噜噜噜噜噜——”

 

七点都没到,谁这么早打我电话?灵幻新隆刚淋湿半截头发,诧异又好奇,顺手扯块毛巾披在肩上,三两步走到房间,打开翻盖手机摁下接听键。

 

“喂?”

 

“啊你好,请问……请问这是灵之类相谈所的号码吗?”中年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听起来很害怕。这种语气灵幻新隆以前常常听到。

 

灵幻新隆头有点发闷,一边扯毛巾擦头发上的水一边说:“抱歉,我们已经停业半年了。如果您遇到了什么,建议还是另请高明吧,祝您生活愉快。”

 

“等一下,等一下!!”女人惊慌地叫起来,似乎快哭了,“求求您,求您了,我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在电线杆上发现了灵之类相谈所的海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电线杆上的海报。原来如此。灵幻新隆搬离时撤下了招牌和附近的海报,但远一点的海报没来得及处理。反正顺着地址找过来就会发现已经改换门面,自然会去找别的除灵师。这位客人估计是住得比较远,或是因为别的缘故没有找过来。

 

“我可以给你几个号码,都是我的同行,信誉有保证……”灵幻新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准备去翻桌上的电话簿,却唐皇地被女人打断:“不,求求你,我已经花了十几万日元了,我真的没有钱了,求你……”

 

灵幻新隆低头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已经找过其他除灵师了?”

 

“是的,其中有一位姓芦舅的,说我家里怨气太重,得分批次驱除,每次三万日元,一开始确实有效,夜里终于没有奇怪的声响了,可是好像惹怒了鬼神,现在灾祸降到我身上,那位先生却说是我自己阴气太重,和他无关……”女人越说越伤心,“我上班这么多年攒下的积蓄全部打水漂了,实在没钱再请他,我看您海报上的价钱很便宜……”

 

天终于开始蒙蒙亮了,九月的北海道已经转凉,雾在地平线远处将平房和远山映得半透,隔壁邻居起床刷牙的簌簌声穿过隔音不好的墙壁,和电话里的哭声一起传入灵幻新隆的耳朵。他转而望向柜台上整齐摆放的相框,根据他的年龄顺次摆放,最左边是他穿着纸尿裤被姐姐抱在怀里,最右边是灰西装粉领带,和一个黑发锅盖头的国中生并肩站立,笑容柔和。

 

灵幻新隆没敢看国中生,死死地盯着灰粉的自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

 

“好的,我今天搭电车回调味市,您明天有空吗?是呢,明天秋分节放假……好的,这份委托我接下了。”

 

 

 

……

 

 

 

滴答。

 

一滴雨水垂直落在断壁残垣上。几秒后又一滴落在不远处生锈的铁桶里,这次是“哐”的一声。接着,细密冰冷的雨水缓缓从天幕降下,以和缓的速度浇灌进废弃大楼的缝隙里。

 

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了,潮湿对建材而言几乎是致命的威胁,各色飞虫和蜘蛛循迹而来,默契地划分地盘安然住下。楼里异常昏暗,没装门的水泥门框旁有一个歪斜的安全出口标志,借荧光涂料散发黯淡的绿色光亮。一片死寂中,标志上的小人突然闪烁了一下。一只断腿的老鼠嗅到空气里某种不祥的味道,一瘸一拐地躲进两块铁板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外面的状况。

 

老鼠的直觉没错。绿色标志更加剧烈地闪烁起来,随后竟然砰地一下熄灭了。门框外越来越暗,突然,一个上黑下白的东西从后面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确切来说,是女人的头。女人脸白如面粉,黑发在脑后挽成日式发髻,双眼细长,饶有兴趣地打量这这个房间。女人的脖子很细,不如说过分细了,成年人的一只手就可环握,因而显得十分不协调。这个角度理应能露出肩膀,但她的脖子偏长,因而只能看见煞白的脸。

 

女人双眼像两片柳叶,打量一圈后目光定格在铁板下的阴暗空间里。她露出鬼魅阴森的微笑,只听唰唰两声,女人的脖子猛然伸长,如蛇般扭动着头向老鼠咬来。毛茸茸的小动物尖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女人咬住。这人牙齿也十分尖利,但并不将老鼠咬死吞下肚,反而闭上眼集中精神。一个大拇指大小的白色灵体从老鼠身体上飘出,吸进女人鼻孔里。她松开口,老鼠无声无息地掉到地上,已经没了呼吸。

 

女人舔了舔嘴唇,还不满足,她并未收回长度吓人的脖子,而是继续在房内耸鼻闻嗅,试图捕捉灵素的气味。她似乎发现了下一个诱人的目标,朝另一个方向咧嘴一笑,就要扬着脖子冲过去。

 

咻咻咻,一个莹绿色的光芒从墙壁里渗出来,模样像个乳酸菌,长着大叔的五官,两颊有两颗滑稽的红斑。相较女人怵人的面相,这恶灵显然更像个无害的玩偶。但绿色的恶灵冲到女人的头前陡然变大,张大嘴嘎巴一声,将那头咬了下来。

 

女人尖利凄惨地怪叫着,长长的脖子失了牵引,在狭窄的空间疯狂扭动,试图反击,但它已经没了气力,数十秒后脖子绽开如玻璃受击的裂痕,渗出黑紫色的能量。约莫半分钟后,那脖子颓软地倒在地上,如火灭后的灰烬碎裂消散了。

 

小酒窝咕噜将那颗头吞下肚,爽快地砸吧砸吧嘴,扭头往窗外看去。灰白的雨已经连成一片阴冷的幕布,光是看着都叫人胸口发闷。

 

“真是的,一到这种天气,访客就格外多。”小酒窝打了个哈欠,“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绿色荧光在漆黑的大楼里一闪一闪,消失了。

 

 

 

03 隔绝触碰的薄膜

 

 

 

电影里总喜欢拍中年失独的落魄警探,事业上升期突逢厄运,于是辞掉工作落荒而逃,以远离弥漫在旧物中的旧人的气息。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总会阴差阳错再度卷入从前的工作,回到陈旧的记忆里正视没有愈合的伤口。接着角色们会以各种方式接受至亲的死亡,从伤口愈合的痂痕里爬出获得新生。

 

是哪部电影来着?灵幻新隆眨眨眼,思绪飘忽地想着。总觉得这桥段常见又俗套,认真回忆却又想不起来了。

 

他紧握着公交吊环,从右手换成左手,又换成右手,最终换成双手,像片芦苇随着公交车的惯性前后摆动。就连颜色都很像,茶金头发、暗黄色风衣,内芯是一身瘦长的黑色西装。他在轻快的报站声里下了车,甩甩酸胀的双臂,环顾熟悉的街景。冷冽的水汽很快附着在他身上,往他四肢百骸里钻。

 

雨下得很大。

 

灵幻新隆步行了二十分钟,趟过深深浅浅的水坑,拧动钥匙,打开家门。首先袭击感官的是潮湿稀薄的空气捎来的斑驳霉味。他离开后调味市度过了整整一个雨季,窗户紧闭半年,小小的细菌找不到出路,在房子里生根发芽。灵幻新隆全身酸痛,他穿着的大衣已经湿透,像背上背了个人一样沉重。脱外套,脱鞋,脱掉黏在脚上潮湿的袜子,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他觉得不太妙,如果不想明早带着高烧出门,最好现在让自己暖和一点。

 

走进浴室,拧开热水器,三秒后闸阀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在灵幻新隆惊恐的眼神中迸发出火花,他眼疾手快,赶在热水器进一步崩坏前扯下霉变的插头。好吧,今晚洗不成澡了。不过他没有修理的欲望,他本来的打算不过是只在这住一晚,明天处理完委托就走。

 

于是他退到厨房,搜刮结满蜘蛛网和不知名昆虫卵鞘的橱柜。深处的几袋方便面被什么东西咬了口子,几片面饼碎片掉出来,染上暗绿色的斑点。灵幻新隆皱眉扫了一眼食物的残骸,往另一个方向摸索,摸出了半包红糖生姜粉,上面夹着一个紫色的食品夹,因此没被昆虫注意到。这包粉是有一次弟子晚上梦游,穿着睡衣从家里飞到他家阳台上,灵幻新隆摸着小孩冰冰凉的身体惶恐不安,扱拉着洞洞鞋出门买回来的。

 

烧水,泡上,吞下肚。灵幻新隆眼皮发沉,很想直接躺到床上去。但潮湿对家具的影响比他想象中还大,天花板在几个月中剥落,落了他满满一床,灰色的被子上沾满白灰,像跟弟子和面包饺子时手上留下的面粉。

 

灵幻新隆退而求其次,右挪三步,一屁股坐在米色沙发上。沙发看起来要干净一点,可能是颜色和墙皮相当——管他呢。哦,空杯子还拿在手上,直接放地上吧,不想动了。

 

现在他一手枕在头下,一手直直挂在沙发靠背上。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衣柜,以前影山茂夫抓到一只蟑螂,跟小猫玩老鼠一样蹲在那里面用超能力玩了半天,灵幻新隆打开柜门吓得差点夺门而出。想到这里,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翻身,不去看那个衣柜。他已经不太记得昨晚做了什么噩梦,只隐约有个蟑螂乱爬的印象。他在梦里见到弟子了吗?好像没有。

 

现在他的眼前是沙发靠枕。雨落在邻居窗台的塑料布上,发出刺耳的乒乓声响,堪比装修时的电钻,一下一下敲击他的神经。灵幻新隆扯出一个靠枕捂在头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然而声音还是过大,他拧着眉强行催眠自己,直到凌晨三点雨势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

 

 

 

 

 

“嘟噜噜噜噜噜——嘟噜噜噜噜噜——”

 

老式手机的来电铃声简单粗暴,毫不留情地从灵幻新隆昏黑的意识里划过,在他耳边焦躁鸣叫。灵幻新隆困得像十年没睡过觉,使了三次劲才睁开眼,右手晃晃悠悠地摸起手机,神智模糊地辨认屏幕上的时间。4:38,距离他睡着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头紧绷着发痛,努力拍打自己的脸,确保自己不会稀里糊涂说错话后按下了接听键。

 

对面传来女人的抽噎声,在半夜三更的情形下略显惊悚:“灵幻先生?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不方便,他现在只想睡觉。但理智战胜了困意,灵幻新隆回应:“方便,遇到突发状况了吗?”

 

“我,我……”女人抬高分贝,又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立刻小了下去,“我起夜上厕所,听到它,它在厨房里说话……还有,还有掀翻玻璃罐的声音……”

 

灵幻新隆强撑清醒,伸手去够茶几上的衣服,肩胛骨传来“咔哒”一声,痛得他无声地呲了下牙。睡沙发就是这点不好。他拎起皱巴巴的裤子,安抚女士的情绪:“请先冷静下来,我马上赶过去。你有听到它在说什么吗?”

 

“不,不知道……我现在在厨房旁边的客房里,我趴到墙上听一下……”

 

“啊,也不是非得知道,您先别动,别被发现——”灵幻新隆一手拎着裤子,一手试图把手机夹在肩膀上。他腐朽的大脑这才想起可以按下免提键,于是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决定穿上衣服再专心说话。

 

他穿衣服的工夫里,对面相当安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在公寓里回荡。几十秒后,女人压低声音道:“它说靠它的力量没法做……做掉我……还说只要把那个吃了,力量就够了……”

 

那个?那个是哪个?灵幻新隆很想追问,但怕对方又凑过去偷听引发危险,于是语气尽量平缓地说:“我知道了,这个恶灵不强,但您也别大意,尽量躲在小空间里。别挂断电话,我马上到。”

 

灵幻新隆说得没错。尽管他是个徒有其表的假除灵师,但常年与各路精怪打交道给他留下宝贵的经验,恶灵的习性虽不相同,但多半没有把人养肥了再吃的习惯。害这位女性花光存款的这只显然没有杀人的本事,因此灵幻新隆敢把问题留到第二天再解决。但既然客人这么害怕,恶灵又似乎有下一步计划,那现在就行动吧。

 

他终于到了穿衣服的最后一步:把袜子套到脚上。雨夜还未过去,袜子仍然潮湿冰冷,他强忍难受提了提黏在脚腕的袜子,再用劲把自己塞进同样潮湿的鞋里。这一切都没能完全唤醒他,左边脑袋像被人从里面打了一棍又搅来搅去,向不合时机的出门提出抗议。灵幻新隆从外面敲了敲脑袋,带门,下楼,淋雨,打车,一气呵成。

 

上夜班的司机也很困,打着哈欠问他:“去哪?”

 

“木町街20号荀嗣公寓。啊,等等。”灵幻新隆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一转,“去盐中附近那个广美理发店,不好意思。”

 

 

 

广美理发店,即相谈所的旧址。他本来不想去的。如果委托人按时在早上九点给他打电话,他就可以叫上芹泽克也,或者花泽辉气,或者甚至是影山律。但深夜扰人实在不礼貌,所以他换了个解决委托的方式。他本来可以避开那块地方,避开穿着学兰的学生,避开他拉了很多次的百叶窗,避开那条砖块下还残留着星点血迹的小巷。

 

想到影山律,灵幻新隆侧头望向车窗外,这是一个交谈中会被认为在逃避的肢体语言。灵幻新隆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牵动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当时影山律冲到他的相谈所来,对他说“你可以把事务所继续开下去,哥哥也会希望灵幻先生这么做”。灵幻新隆抱着一摞影山茂夫的漫画书扔到影山律手上,转头边收拾其他的东西边说:“你怎么断定龙套希望我继续开相谈所?”

 

影山律双眼通红,泪水夺眶而出,双手用劲扣着那摞书,指甲几乎陷进纸里。他死死盯着灵幻新隆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胆小鬼。”

 

那之后和他们就没有联系了。影山茂夫像蛛网中心的昆虫,将性格迥异的人串联到一起。一旦有一只蜘蛛循迹赶来将其吞食,网就会在一地尸骸中残破不堪,将疏远的人们推远到他们本该在的位置。灵幻新隆知道芹泽克也现在在证券公司上班,影山律和花泽辉气应该还在读书,小酒窝不知去向。他不清楚这群人是否仍有私交,但至少连在灵幻新隆身上的线,已经零零落落断得差不多了。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灵幻新隆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目的地,付了车钱爬下车,再次站在秋雨里。身体向前,直行十步,迈二十级往上的台阶,左转,直行,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在锁里巍然不动,他的肌肉记忆如梦初醒,相谈所的钥匙早就换了。

 

他没有多余的手机可以联系年轻的理发店老板,翻盖机现在还保持着和委托人的通话,女人紊乱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喷在话筒上。灵幻新隆退到街上看着开了一条缝的百叶窗,决定翻窗进去。

 

 

 

装修完全没换。深黑瓷砖、米白墙纸、甚至那个灰色垃圾桶都还在。

 

两座沙发本来正对着摆放,现在放到同一侧供客人休息。墙壁上的内嵌式书柜放满发型参考书籍。办公桌挪到角落,老板椅不知所踪。灵幻新隆好奇地推开按摩室的门,看到几个水槽整齐排列其中,旁边放着大大小小的洗护用品和毛巾。他走时没拆墙上的海报,现在被一张面积更大的海报遮盖,一个梳着鞋拔子发型的男人在里面挤眉弄眼,向他推销VIP服务。

 

灵幻新隆不想再细看,拉开书柜最下一格,挪开凌乱摆放的电吹风和剪刀,找到了他的任务道具。

 

一支插在玻璃花瓶里的向日葵。瓶里的水早已干涸,花瓣也已枯萎,茎秆萎缩干皱,旁叶扭曲卷折,残存一丝绿色。花瓣虽有气无力地垂挂在花盘上,却无一脱落,坚韧地维持着花的形状。灵幻新隆木讷地抽出向日葵,心脏像被挤压般闷痛起来。

 

他朝手机对面喊道:“女士,您还好吗?”

 

女人已经冷静很多,很快回应道:“我没事,那个东西还在厨房里。”

 

“好。”灵幻新隆松了口气,“我等会带一支向日葵过来,是我的……弟子送给我的,您摆在家里,它会识别敌意和杀意,自动攻击附近的恶灵。”

 

“向日葵?向日葵怎么攻击?”女人听糊涂了,莫名其妙地反问。

 

“呃它本身含有灵能力……我过来再细说。”

 

灵幻新隆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洗剪吹促销海报,小心地将向日葵包裹起来。他最后摩挲了下向日葵低垂的花茎,犹豫两三秒,扯下一瓣塞进衣兜里。其余部分他捏在手里,准备顺着窗沿翻出去。

 

他一脚踩在狭窄的窗台上,一脚踩着外墙布满青苔的水管,睡意朦胧,准备向右再挪半米,按原路返回。管道在他的体重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竟然觉得这声音很催眠,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

 

一道刺眼的圆形白光突然打在他的背上,灵幻新隆瞳孔骤缩,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雄厚的男声划破寂静,冲着他大声棒喝:“什么人?!不许动!!”

 

灵幻新隆被这声音吓得天灵盖炸响,腿下意识地往左蹬了一下,身体随之脱离湿滑的管道,笔直向下坠落。令人恐慌的失重感还未散去,一阵剧痛从后背干脆利落地盖满全身,几颗金色的斑点在他视野里明快地闪烁了两秒,紧接着和意识一同坠入了黑暗。

 

 

 

 

 

……

 

 

 

 

 

“所以说我真的是房东啦。不用看这么多遍手续吧。”灵幻新隆嘟嘟囔囔。

 

巡警在桌对面整理档案,把一摞A4纸理齐,冲他公事公办地露出微笑:“程序要求,我们也是为了公民着想。”

 

其实觉得他可疑很正常,不如说可疑就对了。凌晨五点在二楼窗外挂着,没当场给他打个麻醉枪都算仁慈。但……他低头看向手上的精钢腕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向日葵和手机也没收了,委托估计得黄。虽说他这次回来并不全是为了委托,但辜负信任总归很没有职业道德。

 

巡警接了个电话出去,灵幻新隆百无聊赖地将手伸进口袋,摩挲那片枯萎的花瓣。他从昨晚开始就没吃东西,胃底部像被人揪住反复拧动一样疼痛。他还是困,要不是担心给巡警留下不好印象,他早就趴在不锈钢桌上蒙头大睡。除此之外,湿冷的袜子和风衣、后背的钝痛和肩胛骨的酸痛毫不留情地依附着他,啃噬疲惫不堪的神经。

 

随着“滋——”的刷卡声,厚重的铁门打开了。灵幻新隆意识模糊,头也不抬地问:“那个,能不能至少把手机还我?”

 

一个灰黑的小方块顺着桌面滑到他面前,正是他的手机。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笑意说:“有这么无聊吗?”

 

灵幻新隆惊愕地抬起头,一个理着寸头的青年人迎面对上他的视线,白色立领制服一尘不染,眼睛细长犀利,笑眯眯但露出半分锐利的棱角,看上去颇不好惹。他扬了扬下巴:“影山茂夫的师父?”

 

 

 

 

 

 

 

警局外某个僻静的小餐馆。

 

约瑟夫将证件翻开摆桌上,伸手一指,言简意赅:“政府专管超能力的部门。”

 

“不介意我抽烟吧?”约瑟夫掏出烟盒朝灵幻示意,但语气比起询问更像告知。灵幻新隆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的注意力在“超能力”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犹豫着发问:“那位女士没事吧?”

 

约瑟夫喷出一口烟,边把烟盒收回兜里边说:“你说你最后那位通话人?没事,我把她要的那株半死向日葵送过去了,顺便帮她除了个灵。”言毕补上一句:“多谢你没在巡警面前说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我懂我懂,超能力的存在需要保密。况且我就算说了,对面也不会信嘛。”灵幻新隆快速接话,生怕气氛尴尬。

 

约瑟夫双臂交叉,斜躺在餐馆沙发上,眼睛像刀子似的在灵幻新隆全身上下刮来刮去,扫过他凌乱的头发,透出雨水湿痕的风衣和沾着青苔的手。灵幻新隆被他不信任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没忍住话多起来:“我真的是迫不得已翻窗的,委托人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情况特别紧急,我得去上班的地方拿道具,但承租人赶过来开门又得好几个小时,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会……”

 

约瑟夫伸出两根手指敲两下桌面,打断了他:“你没有灵能力吧?”

 

灵幻新隆差点咬住舌头。约瑟夫继续说:“就算不翻窗,你这门生意本来就不合规。”

 

他找我是为了这个?打击调味市江湖骗子?灵幻新隆困顿的大脑徐徐转动,猜想这人接下来就要吊销他营业执照了。不过他本来就没有继续干的打算,趁现在断了念想也不错。

 

约瑟夫的下一句话是:“没有灵能力还铤而走险做这种不赚钱的生意,你是因为影山茂夫才一直干到半年前?”

 

约瑟夫往后一躺,喷出一口烟。他对灵幻新隆的反应很感兴趣,可惜对面切换表情的一瞬间在白雾里模糊了。烟褪去后,他看到一张低垂、疲惫、冷淡的中年人的脸,像是已经习惯鱼刺卡在喉管里,习惯蛛网粘连在头发上。但这个人刻意忽视鱼刺和蛛网的存在,因此前进更像逃跑,从容更像麻痹,落魄更像惩罚。约瑟夫嘬了口烟的滤嘴,继续说:

 

“也是因为影山茂夫才突然不干的?”

 

灵幻新隆已经褪去先前的油滑,语气冷得像屋外的雨:“有话直说。”

 

约瑟夫一根食指点着桌上的证件,把它玩成了指尖陀螺。“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他表情轻松,但心跟着叙事节奏渐渐沉了下去,“普通执法人员没有能力逮捕超能力犯罪分子。半年前那场事故中控制局面的官方人员是我。出于保密缘故,身份没有公开。”

 

“我可以不吊销你的营业执照,但你得帮我个忙。看在你是英雄影山茂夫的师父的份上,我还可以多告诉你一点消息。”

 

灵幻新隆直视约瑟夫探查的视线,朗声道:“不要用‘英雄’来称呼龙套。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在突发的恶性案件中尽自己所能保护了至亲。这点先不论,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罪犯已经在牢里了,人也没了,而且我本来也没打算继续营业。”

 

约瑟夫反问:“无能力者,你知道超能力者死后,会发生什么吗?”

 

他叹出一缕烟,隔空挥了挥手,烟瞬间凝结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白色水泥,“咚”一下掉在桌上。他捏起这块白色水泥使劲一握,灵幻新隆看见它立刻碎成细腻的粉末,融入木制餐桌消失不见,一颗粉都没留下。

 

“我们的能力是上天的馈赠,死后会自然外泄回到周围的环境中,回归到大气、水、土地中。恶灵和精通能量转移的能力者如果有心,可以把这些能量收为己有。”

 

约瑟夫边说边从外套内兜掏出一张照片,背朝上递给灵幻新隆。灵幻新隆迟疑地接过,翻过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全身血液停流,四肢僵硬冰冷,头轰隆作响,像岩浆在其中绝望地奔流。刹那间,所有鱼刺和蛛网的存在清晰可辨,他如鲠在喉,头皮发麻,直觉要逃,眼睛却被牢牢吸附在纸片上。

 

照片。弟子的。尸体。蜷缩在一堆废弃建材里,像11岁时看漫画累了,在相谈所沙发上睡着,头发顺从地贴在前额上,露出半截舒展的眉毛。不同之处在于照片上的弟子身下蔓延着一滩黑如泊油的液体,右脚上的鞋丢了,脚腕处的白袜子沾了几点血迹。黑色的制服斑斑驳驳,因为被血沾染而结成硬块。还有胸前……当然了,他怎么会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弟子的胸前呢。胸前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照片曝光不好,只看得到那里一片漆黑。他的弟子,他的宝贝弟子,像垃圾一样被人遗弃在废弃大楼里,肚子里本该塞满那天专门买给他的章鱼烧,而不该……而不该……

 

约瑟夫突然补上一句:“这张照片是昨天拍的。”

 

灵幻新隆愕然地抬起头,昨天?

 

昨天?

 

他说:“昨天?”

 

灵幻新隆以为自己在控制声音,说出口时音量却明显大过了头,尾音向上攀爬了好几个陡峭的度,像在瓷砖上拖行一张没装脚垫的椅子。邻座的一家三口齐刷刷扭过头古怪地扫了他一眼,本打算礼貌地收回目光,然而灵幻新隆的模样实在不像人类而像突然被浇一盆冰水的热带植物,于是三口人足足盯了十几秒。

 

灵幻新隆生平第一次没读气氛,几乎嘶吼着张嘴,发音没一个在调上,剧烈颤抖起来:“他还在那里?你们留他在那里躺了半年?整整半年?”

 

不对。葬礼他去了,他亲眼看着几个人抬着黑色的棺材放到土坑里,把土填上。很多人来了,所有人都在哭,灵幻新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弟子的人缘这么好。他当时站得很远,没力气走上前看棺材盖是不是开着,影山茂夫的尸体长什么样。尸体……尸体……灵幻新隆再次把目光挪到照片上。

 

一只手快速地抽走了照片。约瑟夫开口,“我来解释吧,赶在你对我们有什么误会前。”

 

约瑟夫的手指点了一下影山茂夫露出的手,手腕纤细但手掌宽大,骨节分明,青筋若隐若现,很快就要长成一双成年人的手。

 

没有腐烂。整整半年。

 

“影山茂夫死后展开了一层坚韧的防护罩。他的身体和能量一并封存在里面,没有人能靠近他。”

 

“不仅如此……”约瑟夫停顿了片刻,连着咽了两次口水,语气有点悲伤。“魑魅魍魉对这股能量垂涎三尺,大大小小的恶灵闻到味儿赶来,在废弃大楼里筑巢安家,试图找到机会冲破屏障。你委托中的那位女士遇到的恶灵也在其中。我们已经安插人手定期解决恶灵,但长久下去不是办法。”约瑟夫声音越来越低,“他死后都不安宁。”

 

约瑟夫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身体前倾,凝重地看着灵幻新隆,这次他没再注意神情,转而观察起外在形象。这个男人头发有点过长,皮肤暗沉,外套除了水痕和泥灰外很干净,但套在身上有点宽松。指缝嵌着铁锈和青苔,衬衫最上一颗扣子掉了,白色的线头自由舒展,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摆动。

 

男人的情绪发生了转变,约瑟夫料想到会有这样的转变。但此人控制情绪的能力极佳,不过须臾之间,那股突然显现的茫然无措就又隐了下去,只有一层极淡的悲意浮在上面。

 

“如果我没有回调味市,你们本来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约瑟夫耸耸肩。“没有人能破坏屏障,说不定他的灵魂都还封在里面。我们只能等着,等他随着死亡时间变长渐渐忘记生前的事,自己把屏障打开,才能顺利把他除灵。”

 

“……除灵。”灵幻新隆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像刚学说话的婴儿勉强咀嚼这两个字的意义。然后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约瑟夫耐心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男人开口了。“我会去看看的。但你别对我抱什么期望,我不是专业人士,而且什么超能力都没有。”

 

“如果能解决连超能力者都束手无策的问题,那和有超能力也没区别了。”约瑟夫咧嘴一笑,“这是我们超能力者的世界观。”

 

“别安慰我了。不过至少,”灵幻新隆扣上风衣,用手随便梳了几下头发,“龙套展开防护罩的原因很明显。那伙野心勃勃的犯罪组织中肯定有会能量转移的超能力者,……这是龙套生命最后采取的治保措施。否则光靠你无法轻松地逮捕那帮家伙。”

 

约瑟夫赞许地看着他:“没错。他甚至吸收了整个喧哗不死鸟的能量才展开屏障,我遭遇那群家伙时只感觉到微弱的灵力。事后我常想……他要是一开始就这么做,说不定就能活下来了。”

 

灵幻新隆面无表情,语气里凝着一层霜:“我说了他不是英雄,只是个在为难关头努力保护至亲的普通孩子。”他说着站起身打算离开,约瑟夫赶忙招手叫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颜色奇特的小药丸。

 

“不过你也别误会,我虽然希望你帮忙,但也并不完全信任一个江湖骗子。这颗药丸注入了特殊的超能力,你要是动害人的念头,这玩意会马上洗脑你。”

 

灵幻新隆接过扔进嘴里,客套地比了个“再见”的手势,拉紧外套走出餐馆。

 

雨又下大了。水气侵袭风衣和单裤,寒风绕着灵幻新隆的腿打转,冻得他膝盖疼。他想起有一次和龙套走在雨里,两人只带了一把小小的雨伞,他弯腰在弟子旁边冷得发抖,小孩扫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展开了某个透明的玻璃罩,将雨水隔绝在两人之外。那个就是屏障吧?原来不仅能隔绝雨水,还能隔绝超能力、恶灵,甚至生命吗?这么多年来,他有穿过屏障真正触碰到过影山茂夫吗?

 

一辆轿车飞速驶过水坑,溅了灵幻新隆一身水,灵幻新隆的情绪突然就到了极点,张口欲骂,车突然减速,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对着他胡乱作手势,连连道歉。

 

这口情绪突然就出不去了。灵幻新隆摆摆手,司机摇上车窗离去。他站在雨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渐渐远去,坍缩成米粒大小的黑点。

 

 

 

04 日神梦境

 

 

 

茶发男子在便利店店员狐疑的目光下满头大汗地摸索衣服口袋。

 

不在这个兜里,那个兜也没有。哪里也没有。真的没有。

 

再摸一遍。还是没有。

 

他朝店员露出一个十万分抱歉的笑容,边把篮筐里的三明治、杯面和雨伞挨个放回货架上边念叨:“哎呀真不好意思,钱包丢了,是出门时忘带了还是丢路上了来着……哎呀我这记性,给您添麻烦了,抱歉抱歉。”

 

人一生的好运是似乎有极限的,那几年死里逃生的经历耗光灵幻新隆余生所有运气,导致现在他大白天都会丢钱包。他不甘心地拍拍口袋,灰头土脸地走出便利店,走回那间空荡荡的小出租屋。寒冷、饥饿、困倦和疼痛此刻就是他的天启四骑士,轮流拿武器折磨他的肉体。他拧动钥匙走进家门,打开橱柜拽出那几袋被虫啃食半年的方便面。昨晚他还充满嫌弃,现在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掰下虫蛀的部分,将其余的面饼扔进嘴里干嚼。

 

灵幻新隆捏着一柄手电筒,一屁股坐在落满墙灰的床上,按开开关。扇形光柱在晦暗的环境下一闪一闪,在墙上投出影影绰绰的影子。他的心脏跟着闪烁的节奏疯狂跳动起来。

 

影山茂夫还在那里。就在几个街区外,孤单地躺在鼠蚁和青苔之中,隔绝一切觊觎的触碰。灵幻新隆半年前没敢掀开棺材,而现在他终于要补上欠影山茂夫的最后一面了。

 

手电筒的光逐渐安定下来,在灵幻新隆的瞳孔上打出不太亮的光斑。

 

 

 

 

 

 

 

……

 

 

 

 

 

“比我预计的还破旧啊。”瓮声瓮气的男声穿过砖块间的缝隙,击打在灰墙表面,一只白蚁吓得振翅起飞,又快速隐没在黑暗里。

 

灵幻新隆扯出一截袖子捂住口鼻,试图隔绝浓重的霉味,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废弃大楼里穿行。几株虎杖草试图拦住他的去路,他挥舞手电筒将它们扒拉开,仗着腿长歪歪扭扭地跨过去。这座烂尾楼原本的计划是底下两层修成超市,上面八层修成居民楼,然而房开商不知何故失去踪迹,现在这里的顾客只有热衷城市探险的小年轻和流浪汉。几个破碎的玻璃酒瓶和泡沫餐盒依偎在钢筋底下,灵幻新隆小心地避开它们,举着手电筒四处搜寻。

 

前方的地上有一块大石板,上面竟然放着一尊膝盖高的塑料佛像,周围垫满红布,等距摆着三个空碗,碗上都摆着木筷。说是佛像,这佛腰上却环着一个赤裸的女子,双腿张开,袒胸露乳,表情木讷。灵幻新隆古怪地扫了这玩意一眼,心里有点犯恶心。绕到背后,却发现佛像后背贴着一张黄符,他隐约记得只有阴阳师才会用黄符,怎么会和佛教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使用?

 

他只盯了这黄符几秒,正想移开视线,只见那破纸无风自动,竟然从佛像上落了下来。灵幻新隆的右眼抽搐了一下,匆忙抬高手电筒,瞬间瞠目结舌,冷汗直下。刚刚还平放在碗上的三双木筷,现在竟然全部直立在碗中。

 

哪怕灵幻新隆是个无神论者,此刻也从诡异至极的景象中嗅出了危险,他心说要不换条路走吧,同时小心地往后退,眼睛紧紧盯着那三个碗,怕又出现什么超自然现象。脑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墙皮剥落声,他神经绷紧到了极点,猛地往后一转头,只见一张棕黑色的脸倒挂在半空,离他大约十五厘米,双眼浑浊,直视着他。

 

灵幻新隆大叫一声,几乎弹射出去,慌乱中踹倒了那尊佛像,他手电筒向上一照,看见是一个趴在天花板上全身赤裸的人,皮肤发黑,手肘和膝盖的关节全部向后翻折,像只体型过大的昆虫。那脸毫无生气地眨了眨眼,以极快的速度向他爬来!

 

哎哟真的对不起不是故意扰你清净的你放过我吧大哥大爷,灵幻新隆脑子里开火车,脚下却没敢停,拔腿飞奔,肾上腺素骤升。他现在在一层,由于这层原定用途是超市,修得十分宽敞,别说躲的地方,连堵多余的墙都没有。他边跑边随手抄起一块砖头扔过去,砖头直直穿透怪物的身体,砸到天花板上碎成了几瓣。

 

果然是恶灵。灵幻新隆汗毛直竖,还想再观察这玩意的反应,脚下突然一空,他失去平衡,惊叫着直直掉了下去。

 

首先接触到地面的是左手。接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左手上,他的拇指一阵钻骨入髓的剧痛,整条小臂都痛得肌肉骤缩。灵幻新隆猛地一哆嗦,顾不得喊痛,坐起来拿起手电筒一照,发现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四方空间,两根手指粗的钢缆笔直竖在空中。他仰头往上看,这两根钢缆向上延伸,一直消失在黑暗里。灵幻新隆反应过来,他这是掉到电梯井里了。下一刻恶灵从头顶上的某个洞口探出头来,毫不犹豫地抓着水泥墙壁向下攀爬。

 

要交代在这里了。他突然有点茫然,呆若木鸡地盯着快速爬行的恶灵。翻折的肢干、飞檐走壁的习性,棕黑的颜色,就像,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他妈的蟑螂!

 

他扔掉电筒,手伸进衣兜,掏出那枯萎干瘪的花瓣,闭着眼大喊:“龙套!!!!”

 

蓝光璀璨如星,耀眼如昼,轻易穿透灵幻新隆的眼皮,刺得他几乎要流泪。这光如闪电般只亮了一瞬,再睁开眼时,头顶上已经空无一物,只有几点零零散散的蓝色光粒在空中游弋,数秒后与黑暗融为一体。

 

灵幻新隆跌坐在地上,全身颤抖。

 

他摊开右手,向日葵花瓣已经碎裂,像是被人攥在手里蹂躏过,比之前更加枯黄,没有任何生机。他木木地凝视着它,最终没舍得扔掉,掏出放在西装内袋的手帕将它包好,又放回兜里。

 

现在他才有机会捡起手电筒,检查左手拇指。这绝对是骨折了,整根拇指从根部向手腕处弯折,虎口撕出硬币大小的口子,红色的肌肉组织裸露出来,好在出血量很小。做手术得花多少钱啊。他一边幽怨地想着,一边用其余的手指攀住水泥墙凸出的边缘,努力爬出电梯井。这个过程不太轻松,他别扭地使着劲,好不容易才回到地面上。

 

现在灵幻新隆有三件事想不明白。一是约瑟夫信誓旦旦地说有派专人来除灵,那么为什么刚才还会有恶灵追他;二是这建筑内部的空间为什么比外面看上去的要大,他刚刚至少沿直线跑了五百米,现在环顾四周一片黑暗,根本看不到窗户;三是现在在那根柱子后面盯着他的长着五只眼睛的是什么东西?

 

五只眼睛的东西圆得像个大肉球,眼皮上长着两只纤细的胳膊,趴在水泥承重柱上,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灵幻新隆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开口问:“你是恶灵吗?”

 

五只眼睛同时眨巴眨巴眼,点了下头——如果把肉球算作它的头的话。

 

下一秒,它的每个瞳孔里都突然伸出一根细长柔软的粉色舌头,上面依附着粘腻的紫色唾液,朝灵幻新隆快速飞来。后者暗骂一声,蹦起来拔腿狂奔。按理来说,电梯井附近应该有安全出口,但他边跑边左顾右盼,视野远处永远一片漆黑。

 

那恶心的舌头越伸越长,离灵幻新隆越来越近,唾液四处飞溅,有几滴溅到他的袖口上,立马冒出红紫色的烟雾,将那片区域锈蚀成一片窟窿。灵幻新隆这辈子见过的恶灵不少,但刚刚这两个的杀伤性绝对能排上前几名,那些靠挪动花瓶吓人的恶灵相比之下简直就是幼稚园小朋友,噫舌头越来越近了——

 

一道小小的绿色光芒利刃般快速掠过,随后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凄厉响起,在这环境下格外怵人。那几根舌头跟被一把空气菜刀切下去似的齐齐断成两截,掉在地上扭曲蠕动。灵幻新隆震惊地停下脚步,看着漂浮的绿色灵体,舌头差点打结:

 

“小酒窝?!”

 

“哟欺诈师,你来啦?”小酒窝轻快地朝他一招手,“往这边走,我打不过它。”

 

 

 

 

 

……

 

 

 

 

 

灵幻新隆推动一块沉重的蓝色彩钢板堵住门洞,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喘粗气一边瞪着绿色的恶灵。

 

小酒窝咂咂嘴:“我们在超市的监控室,虽然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但总比刚刚那里好。”

 

灵幻新隆没说话,眼睛死盯着小酒窝,等着它的下一句话,

 

“那么,咳……”小酒窝的大叔脸上泛起意味不明的情绪,“我来回答你刚刚在路上问我的三个疑问。第一个是什么来着?”

 

“为什么楼里还是有恶灵,而且还很强。”

 

“好问题。”莹绿的光芒一闪一闪,像一丛寂寥的鬼火。“这就得从以影山茂夫为中心的生态系统说起了。”

 

啥玩意?生态系统?灵幻新隆忍住打断的冲动,胃泛起一阵酸楚的绞痛。

 

“我不知道那个警察怎么跟你说的,但实际情况很复杂。你遇到的第一个恶灵叫‘弱郎’,大楼正门到第一个电梯井是它的地盘,它是这一层最弱的,活动范围比较小。那个眼睛里长舌头的叫……叫什么来着,从电梯井向前延伸四根承重柱是它的地盘。监控室这一带居住的恶灵感官不太敏锐,别太招摇就不会被发现。除了它们,这一层还有三个恶灵。”

 

“等一下,等一下。”灵幻新隆越听越头皮发麻,“约瑟夫说他们有定期派人来除灵……”

 

小酒窝翻了个白眼:“越强的恶灵越聪明,闻到除灵师的味儿就会逃之夭夭或者隐藏气息,人类能除掉的只有低级灵,这些老妖怪油滑得不行。”

 

“就像最上启示会学小女孩说话一样。”灵幻新隆脱口而出。

 

小酒窝点点头:“它们都觊觎茂夫的能量,在大楼的各个角落划分地盘住下了。我半年来一直守在附近,不知道该怎么办。茂夫总有一天会忘记生前的事,忘记为什么要开启屏障,到那时恶灵们就会一拥而上,分食他的灵体。而且茂夫是绝佳的诱饵,这帮老妖怪靠捕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低级灵,已经个个肥头大耳了。”

 

绿色恶灵的话像细密的针在灵幻新隆心脏上做皮试,针扎进去还在里面转动一圈,挑破其上的表皮,撕裂原本长在一起的血肉。他只觉嗓子哽得发痛,胃里翻江倒海,左手拇指再痛都不及他此刻脑里的震荡痛苦。他甚至想狠狠掰一下已经变形的手指,转移这份无法发泄的痛楚。

 

“……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他带着鼻音低声说。

 

“告诉什么呀……”小酒窝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也跟着沉重起来,“你又能做什么呢。”

 

灵幻新隆不说话了。寂静在黑暗的空气里蔓延,附在每颗灰尘上无力地飘摇。

 

“第二个问题,”半分钟后,他开口道:“这栋楼里的空间为什么远远比外面看上去的要大?”

 

“非欧几何空间,就是俗称的鬼打墙。恶灵常用的捕猎手段。”小酒窝很快回答道。

 

灵幻新隆无意识地按动手电筒的开关,脸忽明忽暗:“我想也是。第三个问题,刚刚那个五只眼睛的是什么东西……算了,反正是恶灵。我换个问题。”他清清嗓子,“你能不能分我一点能量,让我能看见所有恶灵?否则我也太吃亏了。”

 

小酒窝挑挑眉,表情微妙:“现在这楼里已经没有弱到你看不见的恶灵了。”

 

“真的假的。”灵幻新隆抽动了一下嘴角,不知如何反应。他扭头看着自己白光下罩在墙上的影子,想了想,又问:“那你分我点能量,让我也能战斗行不行?”

 

“哈——”出乎他的意料,小酒窝夸张地发出了质疑声。它围着灵幻新隆上下窜动,表情十分严肃,说:“灵幻,你听好了,超能力者的身体是容器,有的是铁,有的是银,可以容纳不同质量的能力。而普通人压根不是容器,就像一张脆弱的白纸,根本不能拿来盛水。最上启示可以吸收恶灵的力量为己用,而你被赤黑附体后三小时内就会死亡。这就是悬殊。”

 

“好好。那你把这个吃了吧。”灵幻新隆瘪了瘪嘴,抬起右手袖口。小酒窝看见先前恶灵的唾液已经腐蚀他的衣服,染到腕口的皮肤上,像一片瓶盖大小的淤青,散发着丝丝黑气。小酒窝啧了一声,凡人就是麻烦,轻而易举就会被诅咒。但它懒得再说刻薄话,于是撅起嘴,不情不愿地吸了一口气,那团淤青变成一团紫雾被它吸进嘴里,原本的皮肤上留下坑坑洼洼的瘢痕。

 

“好,走吧。”灵幻新隆毫不在意地甩甩手,推开挡门的彩钢板。

 

 

 

 

 

影山茂夫的遗体在大楼二层,除了从电梯井爬上去,就只能穿过恶灵盘踞的地盘走楼梯上去。一人一灵别无选择,依凭小酒窝的五感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前进。四周偶尔传来动物爬行或咀嚼的声音,小酒窝解释是恶灵在吞噬昆虫和老鼠的生气。灵幻新隆懒得也不愿细想,只催促小酒窝赶紧带路。他的情绪比对未知的恐惧要复杂得多,一想到这些东西全都对弟子垂涎三尺,他就倏地涌出一股悲愤。

 

走了大约半小时,小酒窝突然轻声让灵幻新隆停下。绿色荧光神色凝重,朝前方使了个眼色:“楼梯附近是菩娑婆的地盘,这个恶灵比我强得多,而且对血肉的气息格外敏感。等会我附身在一只老鼠身上爬过去吸引注意力,你趁机跑上楼。记住把手电筒关了。”

 

“你不会被那个恶灵嘬了吧?”灵幻新隆很快摁灭手电,望向唯一的绿色光源。

 

小酒窝嘴不满地一斜:“什么‘嘬’,你当本大爷是酸奶吗。它对恶灵没兴趣,看到我就想吐。”

 

灵幻新隆脑子里浮现出两瓶酸奶相互嘬食的画面,嘴角没忍住露出一个贱笑。他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绿色恶灵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灵幻新隆在一片漆黑中站定,俯下身,摆出百米冲刺起跑的姿势。

 

周围黑得像站在一瓶墨水里,由于视觉被剥夺,人的其余感官急剧放大,数十米外雨水滴落在瓦砾上的声音、小动物穿行的声音、远处恶灵咀嚼骨头的声音像一台立体音响,他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与此同时,左手拇指的撕裂痛、后背的钝痛、肠胃的绞痛以及胸口心脏的闷痛像演奏中存在感最强的鼓点,砰砰敲击他的神经。

 

好寂寞。在这危机四伏的黑暗中,他突然想。好寂寞。这是自影山茂夫死亡后他脑子里第一次蹦出这个念头,他第一次正面面对他逃避了半年的东西。他的眼眶突然就酸了起来。

 

“嗖————唰——————”某个东西在地板上快速移动的声音猛然闯入耳膜,离他不远,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在稍远处炸响:“灵幻——!!!!!”

 

发令枪尖锐的爆破音一声令下,灵幻新隆冲了出去。

 

楼梯不过二十来级,三步并作两步就可上去。灵幻新隆踩碎几片瓦砾,跳过两根钢筋,上楼,转身,再上楼,冲向另一团浓重的漆黑。

 

他喘息间抬起头一瞥,看清那黑暗里有什么的一瞬间,颅内血液像刚刚脚下的瓦砾似的喀嚓一声碎裂四溅。那是什么?

 

两颗白亮的巨大灯泡悬在半空,中间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小黑点。再定睛观察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灯泡,而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垂挂在二层楼梯口,居高临下地扫视他。眼睛根本不给灵幻新隆喘息的时间,对上视线的那刻就向他快速飞来。灵幻新隆冷汗几乎浸透全身,下意识往一旁闪避,肩膀重重撞上水泥墙壁,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将相反的方向推去。他暗道不好,身体来不及有所动作,循着惯性往另一侧倾倒,从没修护栏的水泥楼梯上摔了下去。

 

这次先着地的是垫在后脑勺的右手和尾椎骨,左肩钻心地疼痛,手电筒立马脱手,滚入油墨似的黑暗深处。灵幻新隆紧紧抿着嘴才控制自己没有痛呼出声,下意识摸向左肩,发现一根竖直插着的钢筋从肩胛骨后方刺穿了肩膀,将他钉在地上。他头晕目眩,咬牙想把钢筋拔出来,却听见小酒窝剧烈颤抖,听起来十分惊恐的声音:“灵……灵幻……”

 

五米外,菩娑婆歪斜身子站着,姿势活像脊椎侧弯的骨科病人,头不自然地倾斜到另一侧,双眼布满血丝,嘴里咬着一只老鼠,冲他咧出一个惊喜的微笑。

 

这也太倒霉了。

 

灵幻新隆觉得自己还能再爬起来,然而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撼动那根插在左肩的钢筋。好痛,真的好痛,于是他只是垂下眼睑,看着菩娑婆扔下老鼠的尸体,踱步走近。他只是看着,看着菩娑婆俯下身子,像一个回归母体的胎儿爬到他身上。

 

彻骨入髓的寒气随着恶灵的触碰如水波纹扩散全身,接踵而至的是难以忍受的压迫感和酸胀感,四肢又麻又痒,似乎有无数蚂蚁在啃噬血肉。灵幻新隆不是第一次被附身,但仍然难以习惯这种无孔不入的不适感。他的脸刹那变得青白,额头渗出巨大的汗珠,嘴唇乌紫颤抖。一丛绿色的鬼火飞过来,嘴里焦急地说着些什么,灵幻新隆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贯穿身体的钢筋,瞳孔和意识一并开始涣散模糊。

 

头顶上的楼梯轻微晃动,撼动空气里的浮尘。小酒窝嘴角抽搐了一下,绝望地抬起头。两颗白炽灯灯泡从楼梯边缘露出来,像两轮不合时宜的月亮。没了菩娑婆的制约,它的活动范围骤然变大,灯泡中央的黑点缓慢移动,定格在茶金发色的男人身上。

 

那双眼睛观察了几秒,跃下楼梯向灵幻新隆扑来。

 

人类之躯就是麻烦,如果龙套在,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灰头土脸,狼狈逃窜吧。他看着那眼睛离他越来越近,脑海里突然闪过屏障碎裂,恶灵一哄而上抢食龙套尸体的局面,一股悲愤和不甘窜上心头,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谁的?灵幻新隆惊愕地睁大眼,越过手臂看去。

 

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他手臂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张人脸,张嘴露出四颗尖利的獠牙,生生把二层恶灵的一只眼睛咬了下来。白色的眼珠在啃噬下破裂,乳白碎块四处飞溅,那恶灵嘶叫一声试图后撤。紧接着,右手手掌中心突然长出另一只青黑纤细的手臂,大约三根手指粗,快速向上探去,捏爆了另一只眼睛。

 

二层恶灵发出凄厉的尖啸,声音比捏住脖子的乌鸦还要难听,灵幻新隆听见“轰”一声闷响,什么重物坠落到他旁边,挣扎几秒后竟然没了动静。他全身颤抖,冷汗早已把衬衫浸透,死死盯着异变的右手。那只恐怖的小手缩回他的手掌里,手臂上的大嘴闭合后悄然隐去,从外面看去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灵幻!灵幻!!!”小酒窝显然也吓得不轻,飞到角落里捡起手电筒摁开,惊恐地呼唤灵幻新隆。

 

灵幻新隆呼出一口凉气,虚弱地抬手擦额头上的汗,声音嘶哑:“我右手长出了另一套手和嘴。”

 

“那……那是菩娑婆的。”小酒窝瞠目结舌,“它救你干嘛?”

 

灵幻新隆不满地嚷嚷:“喂你也太没礼貌了吧。可能它想赶开其他恶灵,独自享用我?”

 

“不不不不。”绿色恶灵头摇得像拨浪鼓,“菩娑婆没有和恶灵缠斗的习惯,除非比对方强很多,否则只会扔下猎物离开。它这个举动很反常,非常反常。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被钉在地上的男人无辜地一摊手,再次试图拔出钢筋。小酒窝连忙过来帮忙,一人一灵满头大汗,始终无法撼动它,只好抬高灵幻新隆,把他从钢筋上弄下来。伤口瞬间血流如注,灵幻新隆撕下衬衫袖子,从腋下缠一圈作简单包扎,虚弱地站了起来。

 

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冷,简直像被关在冰箱里,牙齿不住地打战。菩娑婆就在他体内,慢条斯理地舔食他的灵魂。他从小酒窝手里接过手电筒,一瘸一拐地走向楼梯。但还没迈两级台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小酒窝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酒窝迷茫地眨了眨眼。灵幻新隆指了指自己的嘴,勉强扯出半分笑意:“我胃里有颗发动条件是‘害人’的洗脑药丸。”

 

 

 

可怜菩娑婆堂堂一恶灵,好不容易逮到活人进食,却被一颗小药丸扰乱心智,暂时作了人类的伙伴。但这颗药丸原本只是为防范灵幻新隆,用来应付恶灵实在过于勉强。灵幻新隆仍然受恶灵附身的折磨,汗下如雨,头痛欲裂,而且药效时间相当有限,小酒窝估计他大概只能再活四五个小时。灵幻新隆点头表示知道了,背撑着墙大口喘气,看向表情凝重的绿色恶灵。

 

“小酒窝,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

 

灵幻新隆努力挺起背,好让自己站得直一点,他说:“龙套的那个屏障……不能直接打开吧?”

 

“这楼里这么多恶灵,我要是用手电筒敲碎那层膜,它们一哄而上把他分食,龙套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

 

小酒窝无视他用手电筒敲碎屏障的逆天言论,肯定了其余的部分:“……是的,到那时谁吃得最多,谁就会变成至今为止最恐怖的恶灵。”

 

“真的没哪个灵能力者能阻止这个进程?”

 

小酒窝凝重地点点头,灵幻新隆垂下眼睑,伸手紧了紧左肩的简易绷带,结果摸了一手血。

 

他入神地望着殷红的手掌,片刻后突然打了个响指:“我知道怎么办了。我去让这楼里的所有恶灵都来附身我,趁着洗脑丸药效还没过,借它们的灵力把屏障打开,这样恶灵就只能看着他干瞪眼了。”

 

“哈————?!!!哈?!!”小酒窝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冲他大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你怎么办?!”

 

“我走远点去找个除灵师呗,森罗万象丸之类的。”灵幻新隆身体状况恶劣,话却说得很轻松。

 

“你明明知道没人能除——”

 

灵幻新隆扶着墙站直,目光如炬,朝着一楼扬了扬下巴:“走,我们杀回去。”

 

 

 

半个小时后,他再度站在楼梯口,一楼的鬼打墙已经消失,斑驳的阳光和细雨透过窗口的爬山虎努力挤进来,显得生机勃勃。

 

而灵幻新隆本人已经完全和“生机”沾不上边。他双眼青紫,眼里凝着一团模糊的黑雾,脸上毫无血色,头发原本镀着光泽,此刻灰暗干枯得像三月没浇水的稻草。各种颜色的灵气在他后背依附,半透的小鬼趴在肩膀上,对着他耳朵窃窃私语。小酒窝不断往灵幻新隆的胃输送灵力,勉强延长那颗药丸作用的时间。

 

灵幻新隆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小酒窝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扶,他摆摆手勉强站定,喃喃自语:“我刚刚产生了幻觉。”

 

“幻觉?”小酒窝咽了口唾沫,“被附身的人有可能会看到恶灵视角,你看见什么了?”

 

灵幻新隆眼神飘忽,声音也断断续续:“怎么说呢……我以前没见过这种景象。我看到很多火飘在空中,在远方连成一大片。甚至有热浪扑在我脸上。然后下面……地上有很多人在逃窜,被另一些人拽住,用很长的钳子拧掉……舌头?”

 

小酒窝张着嘴愣住了:“啊。”灵幻新隆扭头看过去:“那是什么东西?”

 

“是地狱。恶灵都知道那是地狱。地狱是我们的归宿。”

 

“你也能看见?”灵幻新隆的情绪有点复杂,古怪地反问。

 

“有时吧。它像个闹钟一样时不时响一下,生怕我们忘了。”

 

灵幻新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沉默了半晌,伸手拍拍绿色恶灵,以示安慰。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观,扶着墙继续前进。一人一灵都没再说话,默契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他们第三次走上楼梯,爬到影山茂夫所在的楼层。

 

二楼的隔间比一楼要多,看来搜寻又得废番工夫。灵幻新隆的左半边身体已经麻木,几乎是凭着所剩无几的本能在迈腿。他的视野边缘越来越黑,大团大团的彩色噪点恣意生长,耳里充斥恶灵的哀嚎和低语。

 

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龙套?是龙套吗?

 

不对,怎么是个站着的?

 

有完没完?

 

人影变大了,似乎正迎面向他走来。他看见它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头顶上。

 

下一刻,他被揪着头发砸到了地上。

 

他什么都没听见,也没觉得痛,只觉得麻木和困意飞快地攀升,眼前越来越黑。好困,好累。他放松下来,沉入意识的深渊。

 

 

 

 

 

 

 

……

 

 

 

 

 

 

 

白光穿过灵幻新隆紧闭的眼皮,带着几分热度,轻轻炙烤他的脸。

 

……好刺眼。

 

灵幻新隆睁开眼,对上傍晚的夕阳,它离没入地平线还有段距离,透过百叶窗直直照在眼睛上。

 

真的好刺眼。他被晒得有点懵,头晕目眩地坐起来,屁股居然随着动作稍微陷下去一点。他茫然地把手伸到屁股底下,触感是柔软富有弹性的沙发皮。

 

窗台上放着盆小番茄,开得正盛,绿叶在晚风里晃悠,上面还垂挂着水珠。窗外隐约能看见一个白色招牌,露出“之类相”三个字。

 

咦?咦?灵幻新隆揉了揉头发,发现似乎比印象里要短一点。他又望向自己的手,白中泛黄,指甲整洁干净,虎口完整,拇指也是正常的形状。

 

叩。叩。他听到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大铁门被拉开的吱呀声。

 

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父。您睡着了吗?”

 

就在他背后。

 

灵幻新隆简直要羡慕自己的背后。他木木地扭过头,越过沙发顶,看到了一个锅盖头的男孩子。头发黑而垂顺,身形瘦但并不单薄,眼睛黑得像两颗话梅糖,嘴抿成一条细线,像只安静的小动物。肩上挎着书包,手上拿着翻盖机,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起。

 

伏。

 

师父的眼神实在古怪,影山茂夫困惑地回盯,蹙眉露出一个“?”的表情。

 

灵幻新隆突然长出一口气:“什么啊……原来是梦啊!”

 

“梦?”

 

“是啊,我梦到你死了,一群恶灵打你的主意,我又遇到好多恐怖的恶灵,附身在我身上,难受死了。”灵幻新隆伸了个懒腰,松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还好是梦啊。”

 

影山茂夫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两罐冰镇汽水,打开其中一罐,给灵幻新隆递了过去。他边挪到师父面前坐下边说:“我偶尔也会做这样的梦。”

 

“比如说?”灵幻新隆拿起汽水咕噜了一口。

 

“比如说……有一次梦到我的超能力消失了,师父、父母和律也都不在,我一个人上学,吃饭,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灵幻新隆闻言皱起眉头。“很寂寞吧?”

 

“嗯,还好是梦呢。”

 

灵幻新隆站起来拍拍影山茂夫的后背。“那为了补偿你,为师带你去吃拉面。”

 

“诶?只是梦而已啦。”

 

“没事没事,感觉好久没请你吃东西了。”灵幻新隆不由分说,扳着影山茂夫的肩膀转过身跨过门槛,后者被他推得迈出一阵慌乱的小碎步,两人东倒西歪,前后相贴着走出相谈所,灵幻新隆还不忘把门口的牌子翻到“本日歇业”。

 

百叶窗的窗台上,长势喜人的小番茄旁边,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降落。它扑棱着收住翅膀,鸽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灵幻新隆带上相谈所的大门,发出“砰”的清脆声响。

 

 

 

 

 

 

 

拉面馆。

 

灵幻新隆执意要点两碗大份拉面,全部加八块叉烧。影山茂夫连连摆手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了,灵幻新隆豪爽接过弟子的碗,结果还是剩了三分之一的面。两人摸着浑圆的肚子打嗝,灵幻新隆提议沿着面馆外的河堤散步消消食。

 

夕阳几乎完全隐入远山,只露出小半个形状崎岖的脸。晚风柔缓和煦,卷起草叶,在师徒中间打转。路下方的河水随风漾起皱纹,又徐徐展开,溅起细碎的浪花。三两路人穿着短裤,喊着口号跑过。

 

两人一路闲聊着走到桥上,灵幻新隆揉着过涨的胃打了个哈欠,影山茂夫突然说话了。

 

“师父,我当时觉得很害怕。”

 

灵幻新隆摩挲着西装外套,目光投向弟子。

 

“啊,我是指我在那个梦里意识到在做梦了。我感到庆幸,但是又非常害怕。”影山茂夫补充。“那个梦非常真实……我想对于我来说是噩梦,也许对于某些人却是不得不面对的,孤独又无力的现实。”

 

影山茂夫继续说:“他们和梦里的我差不多,身边没有人安慰陪伴。没有热腾腾的饭食,也没有人帮忙解决吃不完的面。我身处的现实,是他们遥不可及的美梦。理解这一点后,我觉得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我只是碰巧被允许继续活下去而已。”

 

风吹起影山茂夫的刘海,他的细眉平平地放着,在风卷起的细碎的树叶中显得不太明晰,像是下一秒也要被风卷跑了。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灵幻新隆有点茫然,干巴巴地发问。其实他本来应该安慰弟子几句,说一些开导性的话。但不知怎的,潜意识里突然涌出一股酸苦味,强行令话音拐了个弯。

 

“我可以用我的超能力,让他人活着的环境变得好一点。就像师父用言语宽慰了我一样。托师父的福,我变得更有勇气了一点。”

 

“但是……”灵幻新隆眼盯着影山茂夫的嘴唇发出简短的爆破音,牵引着话语转折,走到另一个方向,一个没有夕阳、晚风和河堤的方向。

 

“所有东西都有极限,力量和言语无力解决问题……这种情况也是可能发生的。”

 

一群红色蜻蜓不知从哪涌出,停在桥面和影山茂夫的肩膀上,收敛翅膀,像是想要见证什么。

 

“到那个时候,从现实里逃掉,活在梦里是正确的选择吗?”

 

不知不觉间,天地被这条河分为两部分,师徒正好站在桥中央,其中一侧草木疯长,柳树在河边低垂脑袋,几只小狗互相追逐着跑过,夕阳在影山茂夫背后蕴着奇异的彩色光辉,艳丽得不像现实造物。而灵幻新隆的背后是另一侧,草木快速凋零,天色晦暗,甚至楼房都开始快速老化,覆满暗褐色青苔。

 

冷风灌进灵幻新隆的脖子,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手插进风衣兜,而摸到兜里内容物的同时,他的表情随着风一起冻结了。

 

“具体要看个人意愿吧,哪有所谓正确的选择。”灵幻新隆深吸一口气,回应道。

 

“那么,”影山茂夫扶着桥上的扶手,刘海被风吹得高高的,双瞳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师父会怎么选呢?”

 

他的话音刚落,河水开始剧烈翻滚,卷起巨大的浪涛,一浪一浪的水花竟然翻过桥面,把灵幻新隆的裤腿溅湿。红蜻蜓纷纷起飞,围着师徒盘旋,像绕着一个小小的球心。

 

灵幻新隆察觉脸上有点痒,胡乱抹了一把,竟然全是泪水。泪水啊,泪水回归他的身体,痛痛快快地洒落掉进脖颈,顺着狂风落到影山茂夫的脸上,遗留一片淡淡的水痕。某个开关终于打开,他拼命地擦,但越擦越多。不止眼眶,灵幻新隆猜想现在如果有人抓起他拧一下,一定能从头到脚都拧出许多咸咸的水来。而影山茂夫站在滔天河水里,微笑着等他说话,对他永远有着无尽的耐心。

 

灵幻新隆哽咽着想开口,话音却总是颤抖着变调,怎么都吐不出完整的字句。于是他从兜里掏出右手,展开拳头,将手掌展示给影山茂夫。一片枯萎破碎的向日葵花瓣不成形状,在他展开手指的那一瞬就被风卷走。

 

“我可是师父啊,既然弟子选择了那条道路……我不在同样的路上做得更出色怎么行。”他说。

 

桥面在大风里摇晃,大大小小的瓦块落到两人身边,周围太过嘈杂,灵幻新隆哽咽着加大音量,以免被狂啸的风声淹没。

 

“龙套!因为你在——!我也更有——勇气——了啊——!!!!!”

 

话音嘶哑,不成音调,破碎悲伤。但却有力。

 

弟子好像在笑,慢慢往自己的方向走来。桥面迸出巨大的裂痕,河水汩汩上流,一根支撑梁发出尖锐的弯折声,轰然倒在桥中间。

 

弟子也开口了,不像他一样扯着嗓子喊,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好厉害,师父果然是师父啊。”

 

另一根支撑梁倒下,正好砸到灵幻新隆脚边,桥再也支撑不住摧残,轰然解体碎为残骸,灵幻新隆失去重心,视野陡然下降,在震天撼地的巨响声中掉进了水里。

 

 

 

05 酒神醉境

 

 

 

灵幻新隆躺在黑暗里。他猜想自己应该在水中,因为他眼前有一片白色的模糊光斑,正快速离他远去,大小从杯盖缩成瓶盖,再到一个圆圆的小点。起初有一层柔软温暖的透明膜包裹着他,几乎隔绝他的所有感官。但随着光斑的离去,他感觉这层膜越来越薄,周围温度快速下降,巨大的水压令他喘不过气。他不得不开始呼吸了。

 

接着是疼痛,左肩像被高温加热过的铁钳夹着,贯穿的痛觉几乎波及心脏,整个上半身都随之麻痛。左手拇指里碎裂的骨头一下一下刮过血肉,就像同时拿着几把手术刀划开同一个位置。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沿着脚踝爬上他的躯干,卧在他的腹部。另一些东西环在他脖子上,对着他低声说话。还有些东西潜入他的胸膛,伸出枯槁的手捏紧他的心脏。他的心脏不得不开始跳动了。

 

他继续往下沉。他没有往后看,但莫名地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某个东西。是另一片光亮,不同于先前浮在水面上的那层美得不可方物的光,这光晦暗斑驳,形状扭曲,张开无形的手臂,迎接他的回归。灵幻新隆对这光再熟悉不过了。他合上眼,放任自己往下坠去。潮湿的、锈蚀的、陈旧的、理所当然的光,几乎是一瞬就包裹了他。

 

 

 

他在水泥地上醒来了。

 

 

 

说是醒来,其实他努力紧绷眼皮肌肉,第一次使劲竟然没有睁开眼。眼皮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他迟缓地抬手擦了擦,发现是干透的眼泪,在泪腺附近聚集,凝固成盐的结晶。

 

他用手胡乱清洁了下眼周,勉强恢复清明,抬眼望去。

 

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气球——小酒窝,和另一个梳着黑色中分头,泪沟深重的男人正弯腰看着自己。小酒窝满头大汗,眼神不安地瞥向男人,抖得好像吉娃娃。天花板破破烂烂的,啊有块砖要掉了。

 

“魔津尾果然关不住你啊。”灵幻新隆艰难地直起身子,避开了男人伸出的手。

 

最上启示扬起眉毛,毫不介意地收回手。“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灵幻新隆懒得看他,在小酒窝的搀扶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会正经精神攻击的恶灵没几个,这么强的就只有小布丁你了。”

 

最上启示的嘴角因为小布丁三个字抽了一下。

 

“我晕过去多久了?”

 

“不到十分钟吧。”小酒窝的黑瞳仁直往最上启示那边飘,话音幽邃。

 

最上启示虽然不记得这个绿色鼻涕是什么玩意,但很能理解它为什么害怕。他皮笑肉不笑地朝前面一指:“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可以聊的东西。不过边走边说吧,我带你们去影山茂夫那里。”

 

 

 

……

 

 

 

二楼远比一楼明亮得多,虽然也很破败,但至少能借着阳光看清室内构造了。灵幻新隆灭了手电,感慨这层采光不错。最上启示用鼻子哼了一下,说道:“那是因为其他杂鱼看到我都跑了。”

 

灵幻新隆哦了一声。最上启示整个眼白都呈黑色,血红的眼珠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我原本以为你想待在梦里。我可以让你在那里生活几十年,甚至可以让你和影山茂夫一起步入坟墓。”

 

“那之后会怎样?”

 

“被我吞食灵魂。很仁慈吧?和几个小时后被一群低级恶灵分食比起来。”

 

灵幻新隆耸耸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很仁慈,谢了。”

 

最上启示跨过一摞建材,动作与活人无二。要不是楼里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灵幻新隆简直要觉得亲切了。最上启示走在前面,说:“他在二十米外那个隔间里。你有什么打算?”

 

灵幻新隆如实说了:“趁着我还能勉强给恶灵洗脑,聚集它们的灵力打破龙套的屏障,然后躲远远的。如果到那时恶灵还听我使唤,我……目送他的灵魂消散后再离开。”

 

黑发男子突然停住了。他没有转头,声音抵达前方的墙,再反射到灵幻新隆的耳朵里。

 

“你不知道自杀的人结局是什么吗?”

 

“……变成灵?”

 

“灵消散后呢?”

 

“我不知道……升天?成佛?投胎?”

 

最上启示转过身,像是终于理通了某条逻辑,嘴角弯出一个新月的弧度,他说:

 

“要真是这样,那我还留在这里干嘛?”

 

灵幻新隆脑子里的某根东西发出一声弹响,似乎是根弹性不够好的皮筋,三十年来他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但它竟然已经不知不觉拉到了极限,最上启示此刻不过是伸出最后一根手指,放在绷得最紧的那一段,缓缓施加力道。

 

“自杀的人会下地狱。”

 

啪。皮筋断了。

 

黑发男人像一个光线无法穿透的暗影,一根偏执的黑箭,一面抗争失败的破旗。不过此刻他是一位形容枯槁的死神,正朗读对生命的宣判词。

 

“为什么?”

 

灵幻新隆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小酒窝在发问,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为什么?”

 

最上启示逆着光站着,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为什么?龙套他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帮助了很多人,大家因为他得到幸福,他甚至自杀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他明明值得……”

 

“我知道。”最上启示笔直站着,轮廓清晰浓重。“但自杀者入地狱,这是世界的规矩。”

 

“谁定的规矩?谁告诉你会下地狱?”

 

“我不知道。”黑发男子对第一个问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顿了顿,接着回答第二个问题,“我看见了地狱的业火。”似乎怕灵幻新隆产生误解,他紧接着说:“我见过的自杀者数不胜数,无一例外都变成恶灵,预知到自己将在下面受什么折磨。”

 

灵幻新隆倏地想起一刻钟前他透过恶灵双眼看见的景象,火的热息喷在他脸上,焦肉的气味与血腥味相混杂,黑炭般的土地上横躺着断舌与尸块。荒诞的景象与荒诞的逻辑前后装入他的大脑,居高临下地嘲笑他。

 

他下意识地问:“什么样的人会下地狱?”

 

“我没法给你穷举。不过,”最上启示嗤笑一声,似乎也觉得荒唐:“杀人者、偷盗者、邪淫者得去。但其中有些人死前招来灵能力者保护自己的灵魂,可以避免下地狱。有些好人临死时不走远被恶灵缠上,也有可能被拖下去。”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可能没好报。”最上启示边说边审视灵幻新隆,后者的左肩始终没止住血,黄色风衣上凝结了大块暗褐色的血斑,几只嗜血的恶灵爬到那个洞附近,贪婪地舔舐着。“你费尽力气走到这里,用生命作筹码,只是提前了影山茂夫下地狱的时间,让他不至于在屏障里孤独地困上百年,遗忘一切后再被恶灵分食。”

 

“甚至……你也快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了。”他微微眯起眼,透过那个窟窿观察灵幻新隆的灵魂,淡黄的灵体破破烂烂,沾满恶灵的气息,他甚至能看见许多焦黑的手从地下伸出,抓住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灵体,想要拖下去。

 

“魑魅魍魉马上要牵着你下去了,就像我母亲一样。我曾经以为害她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是恶人和不合理的社会,于是决定留在此世修正世界。结果我错了,无论我吸收多少恶灵、变得多强,在荒唐的所谓世界法则面前永远无能为力。”

 

“灵幻新隆,我们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

 

话音刚落,灵幻新隆突然扶住墙开始剧烈呕吐,然而他这两天来基本没怎么进食,落到地上的只有少许黄绿色的液体。最上启示以为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但茶金色的刘海盖住脸,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半分钟后,灵幻新隆敲敲自己的后脑勺,虚弱地说:“恶灵附身的副作用太大了,有点难受。”

 

接着他扯出一截血迹斑斑的袖子抹抹嘴,抬起头看向最上启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灵幻新隆说出四个字,将身体重量分担在墙上,一步一瘸地向最上启示走去。

 

“我不相信。”

 

血开始从他的鼻孔和耳道渗出,这是将死的征兆。而他笑着,意气风发得像二十五岁:“说到底并没有任何恶灵真的活着从地狱里回来,扯着嗓子大喊‘大家的预感是对的,我们以后真的要去地狱’吧?”

 

最上启示后退一步,首次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明明也看到了……你为什么还……”

 

“而且,”灵幻新隆越过最上启示,手指死死抓着水泥墙发力,力道大到几乎掀起指甲,指缝渗出丝丝血迹:“就算真的要去地狱,就算真的好人没好报……这不是很正常吗?”

 

“既然已经选择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那就别要求有个好结局。如果想要个好结局,那就别要求不受制于什么。你太贪心。”茶金发色的男人的眼眶也开始渗血,此刻看起来比最上启示的气场还要凌厉。他朝最上启示勾勾手指:“快来附身我,我要去砸龙套的屏障。”

 

“我不理解。”最上启示难以置信。“无论你付出多少努力,最终也不过是稍微改善一点点他的处境。这结局毫无幸福可言,你怎么能接受?”

 

“我和他不在乎‘结局’。我们已经得到了选择的自由,这还不够幸福吗?”

 

灵幻新隆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额前沾满血的头发在带起的微风里摇曳,像是油灯枯竭前的回光返照。最上启示从来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事,说话语速越来越慢:“你确定不回那个梦里?或者我现在把你体内的恶灵都吸收,这样你还能回去再活几十年,不过你的灵魂已经被污染,最终都是要下地狱的。”

 

灵幻新隆朝最上启示竖起中指:“几十年后我到地狱哪儿去找龙套啊。现在就放马过来。”

 

 

 

最上启示绝对是这栋楼里最强大的恶灵。他几乎在一秒内就钻进了灵幻新隆的胸前,刹那间刺刀般的痛苦像野草上的烈火烧遍他每根骨头,甚至他体内原有的恶灵都纷纷避让,留出空间让最上启示活动。灵幻新隆看到自己裸露手臂上的血管开始爆裂,很快布满一片淤青,仿佛得了重度血管瘤。他直直地向地面砸去,小酒窝手忙脚乱地发动灵力托住他,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灵幻新隆问它:“我现在的力量够打开屏障了吗?”

 

“差……差不多吧……”小酒窝蜷曲的边缘疯狂颤抖,看起来悲伤到了极点。灵幻新隆将手伸进裤兜,掏出翻盖手机,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终于有信号了,之前恶灵太多,想看个时间都难。”

 

他翻到约瑟夫的电话号码,发了个短信:带两个收尸袋过来。

 

“走吧。”

 

 

 

真的见到那孩子尸体的时候,灵幻新隆竟然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简单地迈腿前进,右转,向右看而已。为什么就看到了弟子躺在地上?

 

不合理,没有任何缓冲和预演,弟子就那么出现了。甚至没给他怀疑的机会,因为他见过照片。此刻他不过是操着像素高于相机的两只眼睛,补足照片无法重现的细节。纤毫毕现的黑发,白里透粉的耳朵,皮肤下血管的纹理,前胸拳头大的窟窿和露出两寸的肋骨,都使影山茂夫看起来远比梦境里那个要真实。他看起来甚至像还活着。灵幻新隆原以为会有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至少头发上会落一层灰尘。但这都没有发生,他身下的血都还没有完全凝固,比灵幻新隆手上的颜色还略鲜艳一些。

 

于是灵幻新隆又想哭了。这让他产生错觉,似乎他只是迟到了半小时,而不是一百多个日夜。但他现在来了,而不是再让弟子等几千个、或者几万个日夜。他莫名地感觉踏实,又带着十足的期待,就像二十五岁时他听到陌生小孩的敲门声,摁灭香烟正要回头的那几秒钟。

 

他看到屏障,是一个漂亮的淡蓝色弧形玻璃罩,是他二十八岁时缩在弟子伞下看到的那个。他伸出手,将手掌贴在上面。

 

万千恶灵不情愿的哭嚎窜过他的耳朵。焦黑的暗褐的黄绿的灵力像一瓢被泼出的开水淋在屏障上。灵幻新隆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看到附身他的恶灵在抵消屏障力量的途中被磨成齑粉。我弟子真厉害啊。他这么想着。

 

各种颜色的光粒在空中激起绚烂的光浪,比蝴蝶座星云还夺目,比深海里的水母群还梦幻。这是灵幻新隆可以坚定下定义为“浪漫”的璀璨光辉。一浪又一浪的浪花拍在他身上,给他镶上一圈瑰丽异常的边。

 

他感到掌心越来越烫,屏障越来越亮,直到他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手掌突然没了凭依,依惯性向下落去,正好落在影山茂夫头顶的黑发上。

 

无数绚烂的光芒归于尘土。灵幻新隆终于穿过薄膜,触碰到影山茂夫。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右手和弟子同样血糊糊的头发。揉了一下,然后又揉了一下。影山茂夫紧闭着眼,睫毛在灵幻新隆的吐息下轻轻扇动。

 

灵幻新隆的泪涌了出来。这次他哭出了声,几乎撕心裂肺,每个音节都牵动伤痕累累的肺和心脏,不过他早就不在乎了。眼泪和眼角的血混合着流下,滴到影山茂夫的脸上,将两人相连。他努力向前爬,伏到弟子身上,想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于是只将手臂虚虚地环在影山茂夫后背上。

 

就在此刻,灵幻新隆的手臂上突然拉开一个细长的口子,一只漆黑的胳膊从中伸出,向影山茂夫的脸抓去。竟然还有残留的恶灵吗,灵幻新隆大脑一震,警铃大作,挣扎着想让自己赶紧远离弟子。

 

铮————————

 

金属相碰的声响。

 

一只淡蓝色的小小灵体从影山茂夫的胸膛中冒出,举起两只肉嘟嘟的手,生生拦下了那只形状可怖的胳膊。灵体的头活像个毛茸茸的海胆,长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它眼睛斜了一下,似乎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接着两只小手一使劲,将恶灵的胳膊干脆利落地折断。

 

灵幻新隆大张着嘴,泪水仍在恣意狂流。小小的灵体飞高左顾右盼,确认没有其他恶灵后俯冲下来,伸手抱住了灵幻新隆。

 

他哭得更凶了。

 

他看到自己的袖口、衣角、发丝上沾满恶灵残留的灵力,它们沿着他的身体爬行,爬到小灵体上面。淡蓝色被染上紫黑色、红褐色,很快变得斑斑驳驳。

 

“你怎么不走呢?”灵幻新隆抽噎着问。“我不想死在你面前啊。”

 

他不知道小小的灵体还记得多少生前的事。但影山茂夫的灵魂听完这番话歪了歪头,似乎有点困惑。它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然后贴近灵幻新隆的嘴唇。

 

 

 

一个冰凉的吻。

 

灵幻新隆觉得再也没有人的吻比影山茂夫的更凉了。但是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比影山茂夫更温暖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是龙套的选择。小小的灵体牵着他,灵幻新隆看到自己的手脱离了自己的手——确切来说,是手的魂魄剥离了手的肉体。他手上的痛、肩膀上的痛、指甲的痛,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痛都不见了。他跟着影山茂夫飘起来,却觉得越来越沉重。他猜想他们要往下走了。他迫不及待要和他一起去看一看了。

 

 

 

手牵手下地狱吧。

 

 

 

06 下面

 

 


灵幻新隆下坠得很快。就像站在三十层往下跳能看到窗户快速掠过视野一样,他看到周围有很多东西快速上移,猜想他的速度一定不慢。很多模样可怖的手、无止境的大火都企图留住他,但他坠得太快了,所有东西都只是一闪而过。其实他猜想自己生前说了太多谎,死后估计要下拔舌地狱,但据说拔舌地狱是地狱的第一层,而他早就处于比那深得多的地方。

 

越往深处去,景象就越恐怖,他看见有人被扔进油锅里,有人被磨成肉泥,有人被刀一点点削成骸骨。火的温度越来越烫,凄厉的嚎叫越来越吵。

 

他一直下坠,下坠,直到他看厌了恐怖的景象闭上眼打算睡一觉,后背突然毫无征兆地触碰到某个平面。神奇的是没有任何反作用力,就像有人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一样。

 

他睁开眼。

 

几片绿色的草叶横在他视野上方,再往上则是一片漆黑。他从地上爬起来,观察四周。许多翠绿的茎秆笔直地竖在地上,枝叶娇嫩欲滴。每个茎秆上都顶着一个圆圆的金色花盘。

 

这是一片向日葵花田。

 

灵幻新隆左顾右盼,只见天空非常黑,完全看不到任何星星,活像一口黑锅罩在地上。明明没有任何光,所有向日葵却都向上直直地仰着头。绿叶刺得灵幻新隆的脸痒痒的。他轻轻扒拉开叶子,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去。

 

向日葵绵延到天边,完全看不到边界。他在草叶里穿行,不知走了多久,瞥到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地。他扒开高高的茎秆,委身凑过去。

 

影山茂夫站在空地上,仰头往天上看。看到灵幻新隆,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师父。”

 

“哟龙套。”灵幻新隆打了个招呼,问他:“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影山茂夫如实回答。

 

灵幻新隆站到他身边,搂了搂他的肩膀。

 

“那我和你一起看吧。”

 

 

 

 

 

 

 

 

 

……………………………………

 

Q:如何理解尼采《悲剧的诞生》中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A:日神精神就是使人沉浸在万物美丽的外观中,企图创造一种梦幻的美来规避人生与世界的本来面目,用艺术的谎言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

 

酒神精神本质上是对生命的肯定,它所唤起的是人最本真的生命冲动,人们在这种非理性的酒神迷狂状态中,经历并接受人生的苦难,并融入、超越这些苦难。

 

 

 

 

 

 

 

 

 

评论(25)

热度(1220)

  1. 共12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